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十字弓·背叛者月 作者:恒殊 内容简介 随着罗莎渐渐接近吸血鬼家族的中心,血族的谱系制度都暴露在她眼前,罗莎也有了全新的责任与任务。通过好友瑞典伯爵费森的介绍,罗莎与法国王后玛丽结识,玛丽王后从小便是一名美丽而又坚毅无畏的女子,在一次外出游玩中她不慎与宫廷的狩猎队伍走散,阴错阳差地来到了血族【宝剑】国王的城堡,惊鸿一瞥之后,因为玛丽王后的缘故,血族加重了对于国家政治的干涉。而这时,罗莎最心爱的弟弟也被不知名的人物残忍杀害,幕后主使者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一场关于法兰西的腥风血雨拉开了帷幕 引子 塔罗牌:一种古老的象征图像系统,通常应用于占卜,共有七十八张。其中包含二十二张没有花色的大牌(称为大阿尔克纳——Major Arcana,阿尔克纳为中古世纪炼金术士所追寻的奥秘,宇宙运行的真理)和五十六张小牌(称为小阿尔克纳——Minor Arcana)。五十六张小牌分为宝剑、权杖、圣杯与钱币四种花色,每种花色又由数字一到十,外加四张宫廷牌——国王、王后、骑士与侍从一共十四张组成。把骑士与侍从二者合并之后的五十二张小牌就是扑克牌的起源。宝剑、权杖、圣杯与钱币分别对应黑桃、梅花、红心与方片。现代扑克中的两张小丑牌是后来才加入的。 二十二张大阿尔克纳:愚者、魔术师、女祭司、皇后、皇帝、祭司、恋人、战车、力、隐者、命运之轮、正义、吊人、死神、节制、恶魔、塔、星、月、太阳、审判和世界。编号为零到二十一。因为塔罗牌的不同体系,诸如马赛塔罗、韦特塔罗和透特塔罗,排列和解释略有不同。 献给伊丽莎白——为统治而生 主要登场人物 十六长老【塔】加米尔·达图瓦 XVI.La Maison Dieu-Camille d’Artois 十八长老【月】罗莎·拉密那 XVIII.La Lune-Rosa Lamina 【宝剑国王】桑格尔斯 Roi d'Epées-Sanguis 【宝剑骑士】尼古拉斯 Cavalier d'Epées-Nicolas 【宝剑侍从】吉恩·波兰曼尼 Valet d'Epées-Jean Bolémany 【宝剑九】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 Neuf d'Epées-Hans Axel von Fersen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弗朗西斯 Cavalier de coupes-Andrea Franois 【圣杯八】亚历山大·德·蒂利 Huit de Coupes-Alexandre de Tilly 【权杖国王】奥斯卡 Roi de Bàtons-Oscar 路易十六:法国国王 Louis XVI de France 大亲王/普罗旺斯伯爵:国王的弟弟 Monsieur/Comte de Provence 玛丽·安托瓦内特:法国王后 Marie-Antoinette d'Autriche 拉法耶特侯爵:法国将领、政治家 Gilbert du Motier de La Fayette 罗昂:红衣主教 Louis René Edouard de Rohan 让娜:王后的女侍 Jeanne 妮可:王后的女侍 Nicola 西里尔:罗莎的表弟 Cyril 埃德蒙:罗莎的外公 Edmund 爱玛:罗莎的母亲 Emma 弗罗伦·迪布瓦:罗莎的父亲 Florent Dubois 第一章 热气球升空 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存在着两个梦想。 不,当然不是金钱与权力。 这些世俗的东西实在是太狭隘了。 人类只有两个梦想。 一个是永生; 另一个是飞翔。 掌控时间,打破引力。 这就是世间最大的秘密。 1783年11月21日,请记住这个日期,因为这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就在这一天,人类亘古以来的两个梦想终于实现了一个。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巴黎人就纷纷从他们的住处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往西边跑。他们可不是去赶集,赶集是往城里走,而他们的目标却是城外的布洛涅森林。 他们当然也不是去打猎。 这些人里有老有少,父亲穿着一件挺括的粗呢大衣趾高气扬地往前走,母亲拉着两个孩子快步跟在后面,孩子们的祖父在一旁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这家人身无长物,唯一带在身边的就是女仆手里那只沉甸甸的草编篮,里面装满了一家人的午餐。他们并不富有,身上穿的已经是衣橱里最好的一套衣服;他们步行,因为雇不起马车,也没有马,更不可能配备任何狩猎用具。但他们一直往森林走,就和身边其他的巴黎市民一样,脚下走得极快,因为这条路但凡上了点儿岁数的人都熟悉,十三年前他们已经像这样走过一次了。 当年王太子大婚,整个法国王室由路易十五率领,前往巴黎城东北八十公里外的贡比涅迎接远道而来的奥地利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太子妃由皇家卫队陪伴,一群人浩浩荡荡进驻巴黎城,在凡尔赛盛大的婚礼举办之前,暂居在布洛涅森林边上的穆埃特庄园。 这是一座著名的狩猎行宫。十六世纪的时候它是瓦卢瓦的玛格丽特女大公,或称玛戈王后的私人财产,之后转到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手里;而后风流的路易十五为了取悦他的多位情妇,授命建筑师雅克·加布里埃尔父子重建了整座庄园,最终传给路易十六的时候已经是今天的一派瑰丽模样了。 庄园两侧拱形回廊一字排开,壮观的花园令视野一片开阔。自从路易国王慷慨敞开了布洛涅森林的大门,巴黎的平民百姓们终于可以一睹皇家园林的风采。 人们拖家带口,从大老远往森林赶,开始还是稀稀落落的,过了塞纳河之后就仿佛施了魔法似的成倍增长,瞬间乌泱泱地连成一片,像是正在扑食庄稼的蝗虫。 这还没到中午,巴黎城西的几条狭窄道路已经全部堵死,有钱人的马车夹杂在人群之中进退不得。车夫挥动着皮鞭大骂,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像灵巧的猴子那样争相爬到雕像顶上和树枝上,但也只是勉强看到穆埃特庄园外墙一排修剪整齐的树篱而已。 太阳暖洋洋地悬在头顶上,虽是深秋,但人头攒动之中仍是感觉到一片难耐的燥热。 十三年前,巴黎市民团团围聚于此,一睹初来乍到的太子妃芳容。十三年后,太子妃早已贵为法兰西王后,常年居住在凡尔赛的小特里亚侬宫中。她连国王所在的凡尔赛宫都懒得拜访,更不要说巴黎了。 不过国王今天反而在穆埃特。 路易十六二十九岁了,已经在王位上坐了九年。他当年就不是个风度翩翩的人,如今更是提早跨入中年危机,身材控制不住地发福走形。今天他头戴一顶鬈曲规整的白色小假发,穿着大红色的织锦厚外套,戴着金质徽章和蓝色绶带,斜披着一件绣着金色百合花的雪貂皮里子斗篷。他的身躯虽然臃肿,但是精神焕发,一张红扑扑的脸上表情异常专注。 大亲王,也就是原来的普罗旺斯伯爵,今天难得地陪伴在国王身边。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两兄弟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大。大亲王没有他的王兄那么富态,少了国王的和气,总是气势凌厉、咄咄逼人,随时摆出一副想找人吵架的样子,就连他的王兄也不放过。凡尔赛宫所有的人都怕他,除了他的老婆。大亲王夫人——萨伏伊的玛丽·约瑟芬比她丈夫吵得更凶,二人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养育子女。 大亲王今天穿着一件华丽挺拔的鼠灰色绣花锦缎外衣,没披斗篷,负着手在深秋的花园里走来走去,脚下厚厚的落叶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扰得他更加心烦意乱。他平时脸上带笑都没人敢来打扰,如今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更是令在场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 不过此刻倒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他。自国王以降,大小贵族、皇家侍卫、法院的检察官、巴黎科学院的好几位学者,还有十几万巴黎的平民百姓、围观人群,所有人的眼睛都死盯着那个正在从花园正中缓缓升起的庞然大物。 他们之中很多人几个月前已经在凡尔赛看见过这个家伙,所以还没有那么惊奇,但还有很多人毕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们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亲眼看到上帝突然从福音书中显形那样,激动得头晕目眩,涕泗横流。前排有几位娇弱的小姐当场昏了过去,两个好不容易爬上树杈的男孩失足跌了下来,落到地上哇哇大哭。围观人群开始出现了混乱,皇家卫队立刻派出士兵加强了防守。 从花园中心平地而起的这个怪物几乎有一栋楼那么大,是天蓝色的,上面环绕着金色和红色的复杂装饰,有象征法国王室的金百合图案,也有黄道十二宫的图形,甚至讨好地在太阳纹饰正中描绘了路易十六的脸(当然完全不像)。 这是一只由法国阿尔代什的造纸商孟戈非兄弟制造的热气球。当年6月,他们曾在凡尔赛宫当着国王和王后的面,用这只气球把一只羊、一只公鸡和一只鸭子完好无损地送上了天空。 今天,他们将要实现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载人飞行。 “等一下!”大亲王突然喊了一声,正在拼命拉绳子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 大亲王几步走近,一把拉住那个将要迈入吊篮的年轻人的胳膊。 “罗泽先生,您确定?”他极度不安地开口。 “您今天上午已经问过我三次了。”年轻人回答。他个子不高,样貌颇为英俊,讲话直接而坚定,“我非常确定即将进行的飞行试验。我是个物理学家,对热气球的原理和运作非常熟悉。何况,国王陛下也已经应允……”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路易十六,希望得到对方的支持。 肥胖的国王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宽阔的额头上布满汗珠。 “罗泽先生……”他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汗,“我对您的英勇予以最高的敬意,但此举也许欠考虑……” 国王竟然与大亲王意见一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还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从巴士底狱拎两个死囚过来,让他们成为伟大历史的见证者?绝对不行!” “罗泽先生!请注意您的礼节!”吊篮另一侧一位穿着皇家卫队军官制服的中年人立刻开口,“陛下自然有他的想法!” 罗泽转过身:“阿尔兰德侯爵大人,我可没有逼您陪伴我。如果您怕了,就请您回去,我一个人来完成这次飞行。” 冷风呼呼地刮,他转过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瞪视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国王,国王倒抽了一口气,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陛下的命令,今天谁也不许飞!”大亲王猛然下令。 几个人立时僵在了那里,围观群众不明就里议论纷纷,只可怜周围一圈正使出全身力气拉绳子令气球上升的皇家侍卫,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像一群提线木偶似的艰难地呆立当场,其中一位甚至因没拉住绳子而摔了一跤。 “罗泽先生是对的。”就在这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突然拨开巴黎科学院的几位院士,迈开大步走上前,向路易十六脱帽致礼,“恳请得到陛下的支持。” 这个人中等身材,虽然年迈但颇为壮健,腰腿都很结实。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深色外套,原本不露声色地隐藏在人群之中,如今突然现出身形,人群里响起了一阵骚动。 “本杰明·富兰克林!”“美国人富兰克林!”几个认出他的人率先叫了出来,“那是美国大使富兰克林先生!”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投射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惊异与敬佩。 “大使先生。”路易十六冲老人微微点了下头,“您也支持这次试验?” “他当然支持。”大亲王在一旁阴郁地冷哼一声,“在雷雨天放风筝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老人似乎没听到这句话,他只是看着国王。“罗泽先生是对的。”他重复,“这次试验如果成功,将是人类历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尊敬的陛下,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将会见证这次伟大的飞越。” “如果失败了呢?”大亲王立刻插嘴,“我们不但让国家损失两位品格高尚的先生,巴黎的所有市民都将会成为这次可怕事故的见证者!气球载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你们只是在等待奇迹罢了!” “总要有人冒险作出第一次尝试。”老人终于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奇迹才有发生的可能。” 风更猛了,又有一个侍卫因为拉不住绳子而跌倒,人群大哗。皇家卫队艰难地控制场上的秩序,两名预定的飞行员——罗泽先生和阿尔兰德侯爵,此刻一边一个拉着摇摇欲坠的吊篮,紧盯着路易十六的脸。 国王肥胖的下巴几乎要在狂风里抖起来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张本就通红的脸几乎胀大了一倍,一双犹豫不决的蓝眼睛转来转去,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此刻距离下午两点还差六分钟。 “起飞。”路易十六说。 就像往常那样,国王作出了和大亲王相反的决定。大亲王气急败坏,罗泽先生则喜不自胜,立刻翻身跳入吊篮;另一侧,腿脚没他那么灵活的阿尔兰德侯爵也在一名皇家卫队士兵的帮助下跨进吊篮。 数十名皇家卫队的士兵慢慢松开早已经把持不住的麻绳,花园中心硕大的六边形底座猛地爆出一声巨响,刹那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围观群众此起彼伏地发出惊呼,场内的王室成员在侍卫的保护下不停后退。 在巴黎城西十几万人尊崇与敬畏的目光之中,穆埃特花园正中这只金蓝相间的大气球稳稳脱离了木头支架,在一股庞大的热气流推动下冉冉上升。 “先生们,祝你们好运!”本杰明·富兰克林仰起头,挥舞着帽子大声喊道,“让我们从此迈向宇宙星空!Sic itur ad astra!” 第二章 苏醒 那天下午,热气球随着风向飘越了大半个巴黎城,最终安全降落在城南的山坡上,当地人叫它鹌鹑山。落地之时,勇敢的飞行员罗泽先生和阿尔兰德侯爵安然无恙。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伟大进步,人类飞行史就此揭开了崭新的第一页。 当晚巴黎全城欢声雷动,市民们在街道上彻夜狂欢。其实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天生爱凑热闹的巴黎人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庆祝机会。路易十五广场上空燃放起了节日时才有的焰火,国王亲自授予热气球的发明者——孟戈非兄弟骑士称号。在法语中,“气球”(montgolfière)这个词正是以他们的名字来命名的。 就在围观的巴黎群众开始陆续散开,吃饱喝足、乐子也找够了,正打算回家睡觉的时候,一辆颇为罕见的纯黑色马车,由四匹黑马拉着,车夫快马扬鞭,正从城外一刻不停地驶入布洛涅森林。 如果仔细看的话,那四匹黑马头小身窄,四肢细长,明显是昂贵的阿拉伯品种。市场上一匹阿拉伯马至少价值五百个金路易,而这四匹马几乎一般高矮,毛色漆黑发亮,毫无杂色,更属难得。可是它们不识货的主人竟然用它们来拉车!如此暴殄天物,要是给巴黎的爱马人看到了不活活气死才怪。 马车和马都是黑色的,就连驾驭它们的车夫也不例外。深秋的天气,他上身只穿一件皮背心,露出两条肌肉结实的手臂,肌肤油黑发亮,身形矮小矫健。这辆舒适宽敞的马车本应是双人驾驭,但车夫的座位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此刻太阳早已落山,冥冥密林中黝黑一片。脚下根本看不到路,车夫却仍未减缓速度。有好几次,这辆马车拐了个急弯,几乎就要一头撞到粗壮的橡树上去了,但车夫总是适时一拉缰绳,却又将如此庞大的车身轻巧避开。拉车的马鼻子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在微凉的夜风里冒出一阵阵白烟。 密林深处人际罕至,山坡上只有大丛大丛的欧石楠肆意盛开。过了一会儿,四周微微地亮了一些,因为初升的月光正透过层层树叶,像亮盈盈的一袭薄纱覆盖了沉睡中的人间大地。万籁俱寂中只有马蹄噗噗踏在落叶和污泥里的声音,这辆马车明显已经偏离了大路,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卜杜,请再快一点儿。”一个清晰的声音突然从车厢中响起。这句话是用法语说的。 车夫扬起了鞭子。 车身两侧有两扇不引人注意的窗子,木头窗格也是全黑的,里面透出厚厚的黑色天鹅绒窗帘,将车内的光景掩盖得密不透风。刚刚那个声音就是从车窗内传出来的。 “我们来不及吗?”车窗内另一个声音开口。和第一个声音相比,这个声音要显得苍老一些。他说的是意大利语。 “也许吧。”先前那个年轻的声音同样以意大利语回答,“若真如此,这是我的失误。” “您从未失误过。”老人的声音里透着尊崇。 “并非如此。”年轻人似乎笑了笑,“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错得离谱。”他掀开厚厚的窗帘,眯起眼睛凝视窗外愈发明亮的月色和飞逝的密林,突地提高声调,再次以流利的法语对车夫喊道,“请加快速度!” “请您放心,这些是我们最好的马。”老人立即开口。 车夫阿卜杜猛地吸了一口气,狠踢马刺,四匹阿拉伯马没命一样往前疾奔。 “我确定。”在车身的颠簸中,年轻人再次露出了笑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表示自己对对方的信任。 透过打开的窗帘,月光第一次洒在他雕塑般的脸庞上。 这是个年轻的意大利人,二十岁出头,面容颇为英俊,神色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温良闲适,一头深褐色的卷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他的穿着打扮也十分随意,一袭单薄的旧斗篷未镶任何毛皮,身上也没有名贵的配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坐华丽马车的人。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是同样。虽说他身上衣着比这个年轻人略讲究些,但与其说是显贵出身,却更像是显贵人家的高级仆役或者管家一类。 年轻人突然全身一震。 “她醒了?”老人从未看过对方如此紧张的样子,自己的声调忍不住也开始颤抖。 “还好我们也快到了。”年轻人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我确定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车身猛烈地颠簸,这一次车夫似乎感受到了车内主人的焦灼,不用催促便再次狠狠扬鞭。 道路愈发泥泞,夹杂着前几天大雨时从贫瘠的山坡上冲下来的大块碎石,纵是这几匹万里挑一的好马,也在车身的大力冲撞下站立不稳,往道路一侧倒去。 阿卜杜一声大喝,猛地勒马,但这辆马车在正常状态下原本是双人驾驭的,阿卜杜使劲浑身解数,却只来得及拉住了后面两匹马,与此同时,前面两匹马无法控制地发疯一样往山坡下猛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突然从马车中纵身而出,瞬间跨坐在一匹奔马身上,用一只手死死勾住马脖子,另一只手则紧紧拉住身侧另一匹马的缰绳。胯下骏马直立长嘶,但他竟如同长在马鞍上一样纹丝不动,几缕花白的头发像旗帜一样在夜风里飘飞。 待马匹安静下来,他翻身下马,拍了拍兀自惊魂不定的阿卜杜的肩膀,然后对车厢内恭谨说道:“您受惊了。” 如此矫健的动作竟然属于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这是任何人也无法相信的事情。但车夫只是垂着头,脸上是一副因失职产生的懊恼神情;而车门打开之后,车厢内的那个年轻人也是镇静依旧。 “这些根本就不是拉车的马。”他扫了一眼马匹,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家主人仍是如此奢侈。不要再为难它们了,剩下的路我们就自己走吧。” 老人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他迅速交代了车夫几句,然后尾随年轻人上山。 月光愈发明亮了。就好像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慢慢拉开天幕,把星星点点的荧光洒落在缀满露珠的大地上。世间所有一切都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树叶在发光,水洼在发光,小石子在发光,草丛里的甲虫也在发光。这里是迷宫般的森林深处,距离人类世界太遥远了,仿佛已经被来自异界的仙子与精灵所占据,在盈盈月光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实。 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山坡背面,凝神细听。 万籁俱寂之下,他们可以听到山脚下阿卜杜训斥马匹的声音,累坏了的四匹马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甚至身畔树叶落下树梢,滴答滴答的水声汇聚成水洼……但他们听不到山洞里的任何声音。 “她在这里吗?”穿过一大丛欧石楠花,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隐蔽的洞口,忍不住小声发问。 “我可以感觉到她。”年轻人说,“让我们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吧。” 罗莎做了一个梦。不,很多个梦。 她梦到了湖水、草地和蜿蜒的小路。她梦到了狼群、蝎子和灰色的高塔。她梦到了深蓝色的夜空,她梦到了银白色的弯月。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自己还不曾出生,久到拉密那家族还未曾存在,久到天上的月亮还不是现在的银白色。 在罗莎的梦境里,月亮是黑色的。一轮比夜空还要漆黑的圆月高高悬挂在天际,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月的暗影里。 然后突然就有了光。在那微弱的光芒中,罗沙看到一个女孩,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虔诚地跪在白色的祭坛前祈祷。那束光芒就是从祭坛的方向发出来的。 随着女孩的祈祷,光线越来越强,当最后一束刺目的白光从祭坛上方升起冲破了黑暗,眼前猛然出现一片白花花的光亮,罗莎的眼睛失去了焦距,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当视野再次清晰的时候,罗莎面前出现了一个男人。一个陌生却似乎在哪里见过的男人,同样跪在祭坛前,但是他并没有在祈祷。罗莎看到了血,看到了尸体和伤痛。广阔的夜空中再次浮上一轮暗月,罗莎看到了瘟疫,看到了杀戮,看到了战争,看到了鲜血。 罗莎开始感觉饥饿。 这时候似乎有什么人打断了她的梦境,罗莎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身边,俯下身子看着她。 罗莎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她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是安全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那个人在她身边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罗莎继续沉睡。 在接下来的梦境中,罗莎游遍了世界各地,从所有最古老的文明——巴比伦、希腊、埃及、中国和印度;到所有偏远的岛屿和乡村——田纳西的偏僻森林、凯尔特岛,还有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乡下;再到所有十八世纪欧洲的奢华都市——巴黎、伦敦、米兰和维也纳,罗莎看到无数面目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看到他们手中的十字弓被黑夜侵蚀,看到他们体内和自己相同的血脉散发出诱惑甘美的毒气,看到那些邪恶而疯狂的血管爆裂开来,看到天上的明月一次又一次被同样的血液染成漆黑。 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罗莎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可以睡多久,但是她不想醒来。 似乎又有什么人来看她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罗莎不认识他的脸,但是和上次的人一样,来人身上不经意地散发出了一种威严高贵的气质,就好像他是掌管生杀大权的国王,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在乎。但同时,罗莎却奇怪地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温暖而亲切的光。 罗莎不想让自己醒来。她睁不开眼睛,只想一个人躺着。 来人走了。后来好像他又来过,似乎第一个人也来过,他们可能还对罗莎说了什么,但是罗莎仍然沉睡在梦境里。她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 后来几个月过去了,然后是几年。 罗莎一直在沉睡。 在新的梦境里,罗莎看到了狄安娜的塑像。 持长弓带着猎犬的月与狩猎女神,在花园喷水池的上方对罗莎露出了奇异的微笑。喷水池中透明的清水变成了浓稠的鲜血。艳丽的血雾在空气里蒸腾,罗莎饥饿难耐。她知道那是梦,她知道那不是真的,所以她放纵自己被本能驱使,离开仙子与精灵的世界进入喧嚣的凡尘,她拧断了自己碰到的第一个人的脖子。 接着是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 温热甘美的液体涌入罗莎的咽喉。是玉壶琼浆、是瑶台美酒、是清泉、是瀑布、是疾雨、是热汤、是死亡利剑、是断肠毒药。 罗莎畅饮。 鲜活的生命在罗莎体内奔流,全身的灵魂都舒展开了。所有的毛孔都在呼吸夜的空气,四肢百骸充满了力量。 这一次罗莎梦到了颜色。 鲜艳的红色覆盖了天空和大地,比以往所见一切都要红润的颜色,像石榴的籽,像鸽子的脚,像落日后天空如血的残阳,像玫瑰滚了露水在夜晚初绽的芬芳;然后是黑色,通通透透的黑色,比以往所见一切都要深沉的黑色,像盲人的眼,像乌檀的根,像划过天际渡鸦的羽毛,像永恒寂寞午夜的影子。 神圣的黑暗降临在罗莎的意识里,没有任何想法可以穿透。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她知道自己所在的山窟是安全的。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沉睡。 沉睡。无休止的睡眠。 又有人来看她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居然是她认识的人。 费森的私人教师吉恩·波兰曼尼先生,那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一直对罗莎没有任何好感。但是他现在居然出现在这里,来看望罗莎。 罗莎疑惑了。 老人把手放到罗莎额头上。在那一瞬间,罗莎几乎想睁开眼睛,但是她没有。从老人手上传来的宽慰力量安抚了她混乱的大脑,罗莎再次沉入了梦乡。 后来又有很多人来看过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甚至还有一些只在梦境里出现过的脸孔。但是他们中间都没有那个人。那个美丽得仿佛不真实的男孩,那个罗莎最想见到的人。 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 而他竟也从未来过。 然后又过了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 身边一直以来的寂静突然被什么打破了。 好多好多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男人、女人、老人还有孩子,似乎整个巴黎的人一瞬间都涌到了这片森林里。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礼炮和欢呼声,身下的大地摇摇欲坠。 罗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像往常那样集中精力摆脱干扰,使自己再度陷入沉睡,但并不成功。 她突然再次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 “醒来吧。”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对她说,“我们需要你。” 罗莎睁开了眼睛。 眼前首先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周围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有人刚刚在很近的位置对她说话。 敏锐的本能让罗莎警觉起来。她想动,试图让自己坐起来,但是做不到。四肢百骸仿佛僵硬的石头,早已凝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她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似乎连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毫无生命的塑像,和这洞窟一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风化消亡。 慢慢地,罗莎的视觉恢复了。她看到了眼前的人,那个发须灰白的老者波兰曼尼先生。他仍然是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但眼睛里却浮现出一种罗莎从未见过的温暖和关切。他俯身,在黑暗里凝视着罗莎。 有那么一瞬间,罗莎差点儿以为面前的老者就是自己严厉的外公——不,就算是面对自己,外公也从未露出过如此慈祥的神态。罗莎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本以为除了那个人之外,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在乎她了,她伸手去够老人的手。 “请不要移动,您现在非常虚弱。”另一个无比柔和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罗莎吃了一惊。这才是刚刚叫醒她的那个声音!不是波兰曼尼先生,而是这个人!可是从苏醒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一两分钟,她竟然对此人的存在毫无察觉。 年轻的意大利男子俯身跪坐在罗莎身边,把罗莎的手臂轻轻放回远处。 看到这个人的脸,罗莎几乎倒抽一口凉气。她记不住这个人的声音,但她却已经牢牢记住了对方的样子。 在蒙特鸠男爵的庄园里,在蒂利伯爵的府邸,在瑞典大使馆……决战前夜,当她去瑞典使馆窃取费森伯爵的火枪,从花园里走来的正是这个人!罗莎绝不可能忘记,当时对方明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却借口引开了窗前的波兰曼尼。 罗莎转头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正谦恭地候在一边的老人——他们两人一定早就熟识。 那么波兰曼尼的身份是?而他又是谁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因为这个年轻人突然拂起袖子,毫无征兆地咬开了自己的手腕。 “喝我的血。” 罗莎惊骇地望着从对方白手腕中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她恐惧、想躲,但是当浓稠芬芳的血液滴到她嘴唇上的时候,某种无法抗拒的本能却迫使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 那是生命的源泉,是灵魂的居所,罗莎回到了童年时代,在神祇的花园里采摘着天国的花朵。 罗莎闭着眼睛,任凭梦境延续。 她看到了滔天的波浪和血红的海水,预言中那个黑暗神圣的古老国度在一对双胞胎的扶持下从水底冉冉上升。 大地被硬生生分成两截,一半是永恒的黑夜,一半是不变的白昼。 她看到了战争和苦难,同时她也看到了幸福和欢乐。 仿佛有什么在指引着她一样,在无边的海水中央,在那座通体碧绿的翡翠之宫里,二十二座镶嵌着黄金绞花的大门一扇接一扇被打开,罗莎看到了花园正中那座象牙雕成的女神像。 罗莎看到了女神手中的弓弩,似乎还听到了一声低语: 月的继承者。 灿烂而温暖的光包围了罗莎。如同在梦境中一样,罗莎感觉到了生命,感觉到了血液的流淌,所有的毛孔都舒张开了,所有的感官都苏醒了。 然后又是一声轻柔的呼唤,仿佛从心底传来的遥远的回声。 月…… 罗莎停止了啜饮。 她站起身,在黑暗中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 她从未感觉自己如现在这般充满生机。手背的皮肤白得透明,仿佛可以透过薄薄的皮肤看到下面青蓝的血管,强大的血液正在血管里奔流,一些属于她的或者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血液里流淌着。一个鲜活而古老的生命正在罗莎体内苏醒。仿佛破茧羽化的蝴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挣破躯壳,振翅而出。 而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请原谅属下先前对您的不敬。”年轻人单膝跪地,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 圣杯?真正的圣杯?年轻人的自报家门令罗莎一口呛住,她想说什么,但话到口边,却退回成了脑海中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那,这位是……”她勉强指了一下身边的那位老人。 “波兰曼尼先生效力于【宝剑】麾下。”圣杯骑士回答。 宝剑、权杖、钱币、圣杯……四位被封印的国王…… “……我到底沉睡了多久?”罗莎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十年。”一直未开口的波兰曼尼先生用一种谦卑的语气回答,“【权杖】与【宝剑】将于近日召开最高会议,事关我族命脉,请长老随属下前往出席。” 罗莎目光涣散,她呆呆地看着老人,似乎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十年间,这个国家发生了巨大改变。”安德莱亚接口说道,“路易十五病逝,路易十六即位。宫廷上下穷奢极欲,玛丽王后债台高筑。民间陷于水火,各种传染病肆虐,人口急剧下降,已经严重危及我族的日常供给。法兰西王国急需改变。” “改变……怎么改?” “换个国王,或者换种制度。”安德莱亚淡淡地回答。 对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说的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罗莎心底涌起一股寒意。自己身处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作为拉密那家族的“玫瑰之刃”,外公埃德蒙没少给她灌输关于那个黑暗种族的一切,但是现在看来,自己所知不过冰山一隅。 “这几天巴黎确实太热闹了些。”安德莱亚微笑,“我知道您已经醒来,就自告奋勇前来接驾。现在既然一切顺利,就请长老即刻随波兰曼尼先生动身吧。” “动身?去哪里?” “当然是布列塔尼。”安德莱亚眨眨眼睛,“【宝剑国王】已经迫不及待了。” 罗莎还未答话,一旁的波兰曼尼先生突然问道:“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既然长老已经苏醒,我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你们无论【宝剑】还是【权杖】,都与我毫无关系。”安德莱亚淡淡开口,“何况‘那个人’我也不太想见。” 老人皱起了眉头。 “您是指,那位新的……” “即便是他的旧任,我也没有任何好感。”安德莱亚立即打断了对方,自嘲似的一笑,“成王败寇,这种事真的只有上天说了算。” 第三章 布列塔尼半岛 山脚下,称职的车夫阿卜杜早已把马车停稳,安抚好受惊的马匹。在浓郁的深蓝色夜幕下,四匹纯黑色的阿拉伯马不安分地踱着蹄子,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 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则是说走就走。他毕恭毕敬地向罗莎告辞,然后从相反的方向离开。 他的面容温和可亲,又生有一对悲天悯人的眼睛,似乎生来充满善意,但罗莎心里清楚,既然对方贵为血族骑士,一定有人所不知的一面。尤其当她想到对方的直属部下【圣杯八】德·蒂利伯爵毕竟因自己而死,心中就更加忐忑了。 所幸在他们短暂的会面之中,安德莱亚对此事提都未提,如今的离开更是让她松了一口气。可是对方最后的那句话……罗莎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总是有那么一分不祥的预感,像一朵乌云那样笼罩在头顶上空,仿佛随时都会电闪雷鸣似的。 波兰曼尼先生为罗莎打开车门。 仔细看上去,车门其实并不是全黑,上面也像当时的贵族人家那样漆有一个盾形徽记,只是不太明显罢了。家徽的主图案是黄底黑色十字,周围镶了一圈象征法兰西王室的白色百合花。车门打开之后,可以看到车壁护板上对称装有两盏精致的油灯,所有内壁全部铺满厚厚的黑色天鹅绒,连座椅上柔软的丝质靠垫也是纯黑色的,把窗户和天顶遮掩得严严实实。 拉车的马匹已很稀罕,车厢内布置又如此豪华舒适,罗莎低下头,身上积了十年的污泥和青苔让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野人。她使劲掸了掸衣服,但于事无补。罗莎皱起了眉头。 “请长老忍耐一下,待我们抵达目的地,即可沐浴更衣。” 老人的体贴让罗莎微微脸红。她垂下头,迅速走进车厢。 波兰曼尼先生也随后上车。他在身后关上车门,敲了下车壁下达出发的指令。 车厢内温暖而安适,灯芯在车壁上泛着柔和的光。罗莎和波兰曼尼先生面对面坐着。车厢的颠簸,车轮碾在碎石子路面的压轧声,还有八双马蹄的迅速交替,可以感觉到马车正在以飞快的速度移动。过了一段时间,车厢外的温度开始升高,太阳出来了。 罗莎莫名地出现了一丝慌乱,却不知这股陌生的恐惧到底从何而来。 然而厚重的车门之内,外界的一切光亮都被密不透风的黑色衬布完全隔绝。罗莎被柔滑如丝的天鹅绒软垫包裹,如同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舒适。 车厢壁板上的烛火随着车身的颠簸如星星一般跳动,过了一会儿,马车逐渐离开森林来到了大路上。罗莎坐在车厢里,感觉马车行驶愈发平稳,速度也更快了。 她望着对面闭目养神的老人。 她想起自己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凡尔赛歌剧院的化装舞会上。当时自己还和费森伯爵在一起。波兰曼尼先生是费森伯爵的私人教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她张嘴欲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脸上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乱。 仿佛感应到了罗莎的内心,波兰曼尼先生睁开了眼睛。 “前些年费森去了美洲。”他对罗莎说,“帮助那里的人民反抗英国政府。我前几天才收到过他的信,战争已经结束,他就快回来了。” 对方平安的消息让罗莎松了一口气。但是没过多久,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却悄悄涌上了心头。 罗莎颤抖着开口:“费森是……” “我们的人。”波兰曼尼立刻回答,“我从小抚养他长大,他很忠诚。” 忠诚。罗莎掂量着对方口中这个词的分量,眼前再次出现了濒死的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鲜血像箭一样喷溅到面前泛黄的书页上。 罗莎的心沉了下去。 车厢外的温度越来越高,可以清楚听到穿过城市带来人声的喧闹,街头小商贩的吆喝,载着牡蛎和咸鱼的手推车的木头轮子碾过碎石子路的吱呀作响,还有路人匆忙的脚步,孩童打闹的混乱,然后再是一片静寂。许久,传来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头顶不知名的禽类拍打翅膀的声音,以及它们或长或短的啾鸣。 罗莎从未感受过这种静寂。她闭上了眼睛。 她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就好像在自己漫长的睡眠中那样,什么都不想。 规律的马蹄声踩在罗莎的心上。开始是沉重的,然后就逐渐飘远。慢慢地,马蹄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自己的世界却一片清明。 又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所包裹。 一种她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声音。 不,不止一种。 罗莎听到的是太阳洒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种子在泥土中发芽的声音,树叶生长的声音,花开的声音,还有小虫破壳而出的声音,蝴蝶扑棱翅膀的声音,蜘蛛结网的声音,甲虫吮吸树液的声音…… 罗莎融化进她全新的生命中,仿佛融化进了自然,融化进了世界。 在那里世间万物蓬勃生长,处处充满生机。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对罗莎而言,那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周围的环境又变了。她清晰地听到遥远的海浪正在一波波地拍击悬崖,还有海鸟此起彼伏的鸣叫。一种熟悉的大海咸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我们就快要到了。”老人突然开口说。 罗莎睁开了眼睛。 她从未来到过布列塔尼。 这座半岛位于法国西北尖端,隔着英吉利海峡与英国隔海相望。法国人称“大不列颠”为“大布列塔尼”,而英国人亦称此处为“小不列颠”,可见此地与英国的渊源。布列塔尼的人口主要由原始高卢人、威尔士人和康沃尔人的后裔组成。它曾是独立的公国,直到十五世纪成为了法国的一部分。 车厢外突然传来了轻微的两下敲击。 “先生,太阳已经落山了。”车夫的法语带着浓重的外国口音,然而语气恭谨而谦顺。 老人一层层打开覆盖车窗的厚厚的黑色丝绒。月还没有出,深蓝色的夜幕中寥寥点缀着几颗亮星,温柔的星光扫过罗莎的眼睛。 马车开始爬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无边际的葡萄园。金黄色的藤蔓爬满了葡萄架,爬遍了整座山坡,园里有零星的工人还在夜幕下辛勤地劳作,为收获后的葡萄藤剪枝。罗莎看到遥远的房屋和工厂模糊的影子,似乎这里的风土适合葡萄生长,遍地都是酿造葡萄酒的酒坊和农家。 马车在夜幕下狭窄的山道上疾行,山坡愈发陡峭,但车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想来车夫对这里的地形极其熟稔。再往高去,可以看到远处山脚下广阔的农场和富饶的耕地。远处传来海浪拍击峭壁的声音,待到马车转过下一个急弯,夜幕下波光粼粼的大海便猛地跃入了眼帘。 浪涛轰隆作响,一轮明亮黄圆的满月正在从海面冉冉升起,仿佛数万盏明灯照亮了夜空。在那轮硕大无朋的圆月映照下,一座尖顶的黑色古堡显眼地挺立在山顶的位置。 罗莎贴近车窗,仰起头,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古堡的入口处,黑色的斗篷扬起在夜风里。他站在峭壁之上,站在整个山崖的制高点,高不可攀,睥睨天下,仿佛他就是无所不能的黑夜之主。 马车越行越近,然后突然停住。山顶上黑色马鞭划过夜空,四匹黑马同时直立长嘶。车夫阿卜杜跳下车辕拉开车门。 早已等候多时的那个黑色身影快步走了上来。未待罗莎走下车子,来者已经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他轻吻罗莎的手。 “【宝剑国王】桑格尔斯恭迎长老莅临寒舍。” 待到来人抬起头来,罗莎才看清楚他的脸。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长着深色的头发和刚毅深邃的眼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颌下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因颜色过深而微微地发蓝。 罗莎想起来了,这个人她见过。在她沉睡的十年间,桑格尔斯曾不止一次前来看望过她,似乎还对她说过些什么。可是她当时根本没有在听。罗莎垂下头,心底浮上了一丝愧疚。 桑格尔斯伸过手臂。 罗莎稍微迟疑了一下,但仍是挽住了对方。 就和之前一样,在这些传说中的“大人物”面前,她心中极度忐忑不安,从一直以来的光明转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并不后悔,她只是不确定,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宝剑侍从】波兰曼尼对宝剑国王行礼。 看到对方独身一人之后,桑格尔斯似乎颇为惊讶。 “‘他’没有和长老一起过来?” “大概另有要事在身。”波兰曼尼垂首回答。 “还能有什么‘要事’比长老苏醒更重要?”桑格尔斯沉重地哼了一声,“这家伙也太目无尊上了!” “呃……如果你们说的是【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先生,他唤醒了我……还给了我他的血。”罗莎嗫嚅着小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对方说话。 “当然。”桑格尔斯转头,脸上立刻换上一副温和的神色,“他是我们中间最古老的一位。唤醒您是他的职责。另外——”他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称呼我们不用加上‘先生’。” 罗莎的脸立刻红了,但是也吃惊不小。 “难道安德莱亚……嗯,他比您还……” “我比他年轻将近两百岁。”宝剑国王笑眯眯地看着罗莎,补充了一句,“……也不用说‘您’。” 罗莎越来越发窘。她知道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她无法再用以往的经验或是外表来加以判断——而且不知何故,自己竟然地位尊崇。从周围人对待她毕恭毕敬的态度上,她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只是还无法习惯。 穿过半月形的台阶,编织精美的暗红色地毯一直通往大殿内部,两侧是八根黑色的罗马石柱,共同撑起高高的哥特式尖塔穹顶。大殿正中墙上的华贵织锦绣着和马车门上一样的黄底黑十字章纹,周围开遍白色百合花。 布列塔尼半岛……马什古尔……看着那个愈发熟悉的徽记,罗莎心底突然涌起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关于某个法兰西元帅的传说。 “这里……这片山崖,这座城堡……”罗莎忍不住开口,“是否曾是吉尔·德·莱斯男爵的领地?” 波兰曼尼先生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否认。作为主人的桑格尔斯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长老一路辛苦,请至这边沐浴更衣。”老人做了个手势,随即在前领路。 罗莎轻轻喟叹一声。这位严肃的老人看似不近人情,心思竟然会如此缜密周到,来到此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满足自己的需要。 她带着感恩之心默默跟随在老人身后,在宽敞的镶嵌无数画像与艺术品的大理石走廊间拐过几个弯子,最终来到了两扇宏伟的雕花大门前。 波兰曼尼伸手推开大门。一反城堡内部阴暗古老的哥特式氛围,一片炫目的碧绿扑面而来。两人瞬间被房间内热腾腾的蒸汽所包裹。 果不其然,这是一间罗马式的豪华浴室。八根白色大理石圆柱直通房顶,石柱与石柱之间以拱顶相连,精美的雕塑上面嵌刻着彩色的大玫瑰窗。不知道是从哪里透出的光线,反射到中央巨大喷水池的绿琉璃地板上,映得整座浴池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 踏上加热的大理石拼花地板,水雾蒸腾的浴池中央是四座狮子的石像,冒着热气的流水源源不断地从狮子口中喷洒到水池里,闪耀的水光倒映在四周的石壁上。 “如果长老需要浴娘伺候,随后便会派遣过来。干净衣物已经准备好,如果不合心意,我们会立刻为您更换。”波兰曼尼指给罗莎池边摆放整齐的柔软布料。 “不用了,谢谢。”罗莎轻轻挥了下手,波兰曼尼倒退着走出房间。两扇大门被轻轻关上,把罗莎一个人留在了这座翠绿的房间里。 她解开衣服,几乎是踉跄着跨入池水。 水有些热,刺得她冰冷紧绷的皮肤一阵发疼。罗莎像一尾鱼一样沉入水中,她并不需要呼吸,她可以永远躺在池底。 但是她不能。透过头顶碧绿的水波,眼前的一切与梦境再次重合。 乾坤倒转,物换星移的十年。 但十年又仿佛弹指一挥间,仿佛一个沉睡不醒的梦魇,罗莎回到了拉托尔庄园,回到了那个明晃晃的充满镜子的地底大厅。 罗莎在动荡的水波中再次见到了那个男孩,泪流满面,肋下致命的伤口鲜血淋漓,但心里却疼痛更甚。 罗莎钻出水面,仰起头。 头顶石狮温热的水流冲刷她的脸,然后随着身体的细致曲线滑落。罗莎不知道那些是水,抑或是自己的泪。 十年过去了。那个人在哪里? 碧绿的光无声地映照在女孩的身体上,如同雪花石膏,如同象牙塑像。流动的水波洗去了身上的尘土和青苔的印痕,透过头顶仿若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仿佛神圣的祭典,告别过去一切所有,给予罗莎新生。 万籁俱静。只有喷水池池水溅落的噼啪响声。白花花的水汽在碧绿的房间里蒸腾。 一片岑寂之中,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还未等罗莎回过神来,两扇结实的大门已经被撞开。一个白色的影子带着一股凉风扑了进来。 由于走得太急,他衣服还未系好,上身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塔夫绸衬衣,露出脖颈和白皙结实的胸膛。他的头发也由于太过匆忙而根本没有梳,一满把金色的鬈发胡乱地拢在脑后。他站在那里,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然后穿着衣服直接跳进了浴池。 罗莎呆住了。她连赤裸的身体都来不及遮挡,那个人已然扑上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仿佛十年前的一幕重演,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人扑在了她的身上。但是这一次没有致命的长剑了,再也没有了。 他们如连体婴儿一般彼此相拥,眼泪随着头顶温热的水流一起掉落到碧绿的浴池里。四片唇瓣紧紧相连,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使它们分开。同样是湿润的粉色嘴唇,但是这一次将不再有痛楚。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缠绵,深得割不开的思恋,将两个人紧紧地、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罗莎仰头看着男孩的脸。十年里丝毫未改的容颜。精致得仿佛用黄金与象牙造就的艺术品,属于天国盛开的花朵。 加米尔。 她想问,你去了哪里;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埋葬我;十年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但这些疑问在两人嘴唇互碰的一刹那全部烟消云散。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头顶的水流不断地洒下来。两人的嘴唇从未有一刻分开。温热的水流顺着脸颊的轮廓淌下来,沿着下颌滴下来,贴着身体的曲线滑下来。灵巧的舌在对方的口中寻找居所,舌尖与舌尖的绞缠,嘴唇与嘴唇的互碰,两人轻含对方的嘴唇吮吸对方口腔里甘美的汁液。 融合水流的热吻一路往下,然后是颈项,然后是胸膛,然后是腰,然后再往下……眼前只有水雾里模糊的幻影,热水将两人的身体完全浸透。 加米尔雪白的衣裾翻了起来,像透明的水母在碧绿的深海中游泳。罗莎抱紧他的背。她的指甲掐入了加米尔的背心。 动荡的水纹投影在四周的墙壁上。水面上全是破碎的影子。水波激荡。加米尔抱紧罗莎颤抖的身体,他用令人窒息的吻堵住了罗莎的呻吟。 尖利的牙齿穿透了柔软的舌头。罗莎从对方的舌尖上吸吮着爱的血液。 一股比情欲更加强大的欲望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滚烫的血液像一根火焰,一根自上而下燃烧着的快线,瞬间滚过口腔,漫过咽喉,烧入了她的全部内脏。所有的血管都爆裂开了,所有的细胞都苏醒了。同时自己舌尖上传来轻微的麻刺,加米尔同样咬破了她的舌头。 两股同样强大的血流在互相的口唇之间混合,然后交换。他们从此拥有了对方的血脉,签下了永恒而不可改变的誓约。他们互相拥有彼此,他们互为对方而生。 “我爱你!”罗莎紧紧抱住加米尔,“求你,别再离开我。” 加米尔轻吻罗莎的嘴唇。“我们在一起,永生永世。”他说。 两人完全沉浸在爱欲与重逢的喜悦中,像急转而下的旋涡,把毫无防备的两人拖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任何外界干扰而只存在彼此的世界,一个天国的乐园。他们在乐园里尽享互相的拥抱,他们的嘴唇牢牢黏附在一起。 所以他们始终没有听到门口渐近的脚步,当然更没有注意门外那声低沉而短促的冷笑。 当一切最终平静下去的时候,罗莎躺在温暖的池水中,躺在加米尔的怀抱里,她的手抚过加米尔的脸颊。 “我真不敢相信……”她轻轻呢喃,“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作为新的【塔】来出席会议。”加米尔说。罗莎的手停住了。 “我是这一脉现存的唯一直系。”加米尔凝视着罗莎的眼睛,“他们推举我,我没有办法拒绝。” 罗莎愣在那里。心底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喊着,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在骗你!但是眼前金发男孩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温柔有力的手臂搂过自己的腰…… 他的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 十年。她无法忘记对方那双紫色的眼睛,她更无法忘记,关键时刻是这个人扑上来用身体替自己挡住了塔长老的长剑。 加米尔俯身亲吻罗莎的唇。 柔软、湿润、温暖,罗莎在对方的唇瓣上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头脑间刹那回复一片空白,她置身于天国的乐园里回应着男孩的吻。 她已经不再是拉密那家族的吸血鬼猎人了。她在十年前就已经背弃了自己的誓言。现在她已是血族二十一长老之一的【月】。她还有什么权利去质疑加米尔?此刻她与他二人之间,根本不再有任何区别。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绳铃叮叮当当地响。 这一次他们听见了。 “一定是来帮你洗浴更衣的女仆。”加米尔的脸微有些红,“我得走了。” 他迅速地再次吻了一下罗莎,然后从虚掩的大门那里一闪身消失了。 罗莎突然想起初见时的那场宫廷舞会,那时候的加米尔还是完全陌生而神秘的达图瓦子爵。她回忆对方脸上那只纯金色的精致面具,他优雅的姿态与高贵的气质从那一刻起就牢牢抓住了自己的心。 罗莎仰起头,再一次任狮子口中温热的流水冲刷自己的脸。温暖的液体沿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流淌,如同刚刚离去的恋人温柔的拥抱。 她失去了太阳的光明,但是银色的月华还是会照亮大地。 她失去的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后她得到了整个世界。 洗浴之后,罗莎披上柔软舒适的月白色织锦长袍走出浴室。月光在高高的窗棂间流泻,闪亮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快活地眨着眼睛。 这是一个美丽而晴朗的夜晚。 罗莎独自走过狭长的走廊,呼吸着温暖的夜的空气。她的恋人就在这座城堡里,就在自己身边。想到加米尔,罗莎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因兴奋而绯红的闪光,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就好像犀利的冷空气突然穿透了窗子,瞬间冲散了走廊上甜蜜的气息。一个人与她擦身而过。 罗莎猛地睁开眼睛,回头。 狭长的走廊上并没有一个人。她只看到黑色披风的一角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耳中仿佛听到一声冷哼,好像说什么“新来的长老不过只是个小丫头”…… 罗莎皱起了眉头。但是加米尔的存在瞬间取代了方才的不快,她仍然沉浸在天国的乐园里,完全没有机会思考其他。 【权杖】与【宝剑】的最高会议于第二天午夜时分在城堡内的议事厅举行。 罗莎第一次见到了【权杖国王】奥斯卡。不,其实他们以前也见过的。在她徜徉十年之久的梦境之中,奥斯卡也曾不止一次到布洛涅森林深处看望过她。一种完全在预料之外,但蕴含在骨子里的深刻羁绊和感动,就好像一场风暴袭击了罗莎,如果不是周围有太多人在场,她肯定会立刻哭出来。 但是棕发垂肩的奥斯卡只是眨了眨他充满睿智的碧蓝色眼睛,然后对罗莎深深行了一礼。他看上去要比宝剑国王桑格尔斯年长,没有桑格尔斯那种王者般的霸气和威严,更像是一位儒雅高贵的智者,目光清澈而锐利。 议事厅极大,完全可以容下整座城堡甚至整片山崖的人们举办舞会和宴会。就好像回到了几个世纪之前,这里是一个古老而独立的国度,由受人爱戴的领主统治着。 也许它至今如此。 大厅周围是八根同样的罗马式圆柱,直通高不可及的天花板,就好像教堂的尖顶那样,共同组成华丽的八肋穹顶。长窗嵌刻着美丽而庄严的彩色玻璃,拼出威猛逼真的雄狮纹样,看护着中间由百合花与十字盾组成的家族纹章。 墙壁上挂满巨大的镶金画框。罗莎可以从中隐约分辨出此间主人的画像,但凭借画框的古旧和颜料的消沉,看上去至少也有两三百年了。罗莎呼出口气,她原本不该对此感到奇怪。她还在其中看到一位金发少女的肖像,手持长剑,英姿飒爽。她的年纪看起来非常轻,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但她身上的铠甲和装备却证实她足以主掌一支军队的生杀大权。 她是谁呢? 宝剑国王打断了罗莎的思绪,他走上前,亲自邀请罗莎落座。 罗莎转过头,面前的这张拼花大理石桌同样大到不可思议,完全能够容纳一整排的士兵同桌共餐。但是此刻桌边就只有四把椅子。 权杖国王坐在上首主持会议,宝剑国王以主人名义在下首相陪。罗莎和加米尔在两侧作为长老旁听。 此外这里还有两个人。 宝剑侍从波兰曼尼垂手立于桑格尔斯右侧,左侧则是一个年轻人。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里透青,一头泛着金属色泽的金发也是极浅,一丝不苟地全部束在脑后,桀骜不驯的脸上矛盾分明,一边是修道士一般的隐忍,另一边却是不可一世的骄纵。他缀满宝石的腰带上佩着一把华丽的宝剑。 看到这个人,罗莎没来由地皱了一下眉头。对方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罗莎心底一种厌恶的感觉却油然而生。她把脸转开不再看他。但是对方尸体一般冰冷的目光反而剑一样射了过来,像剧毒的蝎子危险的尾刺,肆无忌惮地死死叮在罗莎脸上。 罗莎感觉胸口发闷。苏醒以来她第一次感觉不舒服。如果不是对面的加米尔始终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她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了。她无法忍受那个人的目光。 “这些就是民间流传的小册子。”一本装帧朴素的小书被送到罗莎的面前,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权杖国王奥斯卡正在望着她,“王室一年的花费占了政府总收入的四分之一,而近年来颇为时髦的北美独立战争。”他颇有深意地望向桑格尔斯,“路易十六为此支付了二十亿里弗的军费。” 统领军事的宝剑国王无奈摊手:“众所周知,北美的独立是形势所需。”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负责政治的权杖国王眨了眨眼睛,“有时候我只是怀疑,你到底还是不是法国人。” 桑格尔斯大笑。罗莎和加米尔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只有面面相觑。 “抱歉,我们两个老家伙只顾着聊一些旧事。”奥斯卡对两个年轻人抱以歉意的微笑,“觉得无聊就看看那本小书吧。” 罗莎翻开面前的小册子。第一页上面用简陋的字迹模糊地印着: “路易,如果你曾是我们爱戴的对象,那是因为你的恶德还没有被我们知晓。在这座王国里,人民因为你而不断减少,人民都牺牲在你们这些统治者的手里!如果这世上还有法国人存在,那也是因为他们要持续对你的憎恨!” 罗莎不明所以,她抬起头,疑惑地望向奥斯卡。 “人民憎恨王室。近年来随时都有这样的小册子、歌谣和海报流传于世,印刷量可以达到几千甚至几万份。波旁王朝已经无力回天。”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罗莎莫名其妙。 “任何你想做的。”奥斯卡看着这个刚刚蜕变成【月】的小姑娘,唇边泛起一丝微笑,“我们就是神。” 壁炉里生着火,火势很旺,大厅里很暖。明亮的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入大厅,桌上点着粗如儿臂的蜡烛,一切都明晃晃亮堂堂的。 罗莎愣住了。对方明明是笑着的,但在这个温暖明亮的议事厅中,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冷。不,她知道对方于自己绝没有任何恶意。她只是感觉愈发地不自在。 神?受众人敬仰、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祇?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一点。从小到大,她所知晓的神灵就只有一位,而他与面前的人、与自己,绝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就在罗莎的错愕之中,一声明显的嗤笑从桌边传了过来。罗莎尴尬抬头,看到站立在宝剑国王身侧的那个年轻人。 自进入这间大厅以来,她一直就在努力避开对方的注意。但对方毕竟对她不依不饶。 “尼古拉斯。”宝剑国王轻轻拍了下桌子,身后的年轻人立刻垂下头去。 “请长老宽恕宝剑骑士的无礼。”桑格尔斯歉意地起身。 罗莎连忙红着脸摆了摆手,让对方赶紧落座。 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她再次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白痴。但是除了那个叫尼古拉斯的宝剑骑士之外,所有人都温柔慈爱地注视着她。桌子对面,加米尔也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于是罗莎便释然了。尽管,在这个宏伟惊人的哥特大殿里,在面前庞大的拼花大理石桌边,她仍旧如坐针毡。 “之前一直是瑞士银行家雅克·内克尔主管财政。”奥斯卡继续,“他引退之后卡隆任财政总监,提倡奢华以取悦王后,以蒙骗的手法造成政府有力偿还债务的假象,但实际上法国的负债一直在上涨。” “你想怎么做?”桑格尔斯望向奥斯卡。 “和以前一样。”奥斯卡眨了眨眼睛,“法国这种陈旧的绝对领主制已有一千六百年,法国人开始厌倦了。” “领主制?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法国?”桑格尔斯大笑,“我绝不会再让你进我的葡萄园。” 加米尔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桑格尔斯收敛了笑容。 “即刻通知巴黎和凡尔赛的人。”奥斯卡宣布,“我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罗莎仍旧满腹疑惑地看着他。 “法国已经衰落了。”奥斯卡耐心地为女孩解释,“愤怒的底层人民正在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但是他们很愚蠢,只会散发一些像这样无用的小册子。”他扬起手中的书,“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教会他们如何准确而快速地夺取胜利。” “我们……要去帮助法国人民?”罗莎一头雾水,眼前所经历的一切仿似天方夜谭,不仅和外公的教诲毫不沾边,就是和自己对血族的理解也偏差太远。 “在森林里,猛兽有时候会保护一些弱小的动物。”桑格尔斯在桌子的另一端微笑,“因为它不能让其他兽类吃掉自己的食物。” 会议结束之后,宝剑侍从与宝剑骑士先行退下,随后罗莎和加米尔也并肩走出了大厅。 奥斯卡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侧过头,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对桑格尔斯开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立一位宝剑王后?” “不用你为我操心,我这边人手足够。” “还是忘不了那位长老吗?”奥斯卡瞄了一眼墙壁上那位身穿铠甲的金发少女肖像,“这位新来的【月】,倒是与她年纪相近呢。” “……我已经有意中人了。”桑格尔斯故作神秘地对奥斯卡挤了下眼睛。 “你又……” 奥斯卡刚皱了下眉就被桑格尔斯打断。 “这次是真的。”他说,“而且我保证,她绝对够资格做一位王后。” 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 待奥斯卡也离开议事大厅之后,桑格尔斯拉响了绳铃。 “备车。”他低声下令,脸上洋溢着某种莫名的兴奋,几乎令他苍白的面颊泛起了红光,下颌的黑须晶晶发亮。 “我们更换衣服,即刻出发去凡尔赛。” 车夫阿卜杜精神焕发,把那四匹刚入马厩不久的阿拉伯黑马又拉了出来,手脚利索地为主人套好马车。 沉重的车门啪的一声关严,把外面的世界与车内的空气完全隔离。在柔软黑丝绒衬垫的包裹中,桑格尔斯陷入了回忆。 第四章 三个女孩 十一年前的布列塔尼半岛。 不,抑或是十二年前?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仲夏之夜。海风呼啸,吹得树木几乎折断,一个接一个的闪电从天上直劈下来,炸开了海面,漆黑的海水像煮沸一样冒着泡,巨大的海浪吞没了山崖。 三个迷路的女孩,名字分别是让娜、妮可和玛丽,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在午夜时分叩响了山顶古堡的大门。 “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是巴黎富贵人家的小姐。”男仆上楼禀报,“大人看如何处置?让属下把她们安顿好,明早雨停之后送走,还是……” 窗边的桑格尔斯露出了一个阴郁的笑容。闪电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我先下去打个招呼。”他一口饮尽高脚杯中浓稠的深红色液体,然后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样,我们的礼数总要做到周全。” 他放下杯子,走下了楼梯。 三个女孩正在阴暗的哥特式大厅里瑟瑟发抖。 她们几个年纪都很轻,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原本别致的帽子完全塌了下去,打绺的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锦缎长裙上溅满了泥浆,小巧的鞋子更是浸透污泥,连颜色都已经分辨不出了,样子极其狼狈。 已经有仆人送来了干毛巾和羊毛毯,她们裹着毛毯在壁炉附近缩成一团,紧张而警觉地四下张望着,就好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请原谅家仆的失职。”桑格尔斯行了骑士礼,语气优雅而温和,“欢迎诸位尊贵美丽的小姐来到在下的城堡,能够为你们效劳我深感荣幸。” 身形娇小的让娜看起来是三个女孩中比较胆大的一个。她率先上前一步,行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 “感谢您收留我们。深夜来访,给您添麻烦了。” 她抬头凝视着桑格尔斯,看着这个黑发黑须的高大男人。他大概也就三十岁出头吧,让娜想,为什么要留这么一大把浓密的胡须,把他整个人都衬得苍老了十岁,而且还摆出了一副凶猛刚毅的样子,仿佛故意不想让别人靠近似的。 让娜周围的男人们是不蓄须的。他们总是戴着雪白的假发,然后扑上香喷喷的发粉。他们穿着绫罗绸缎,赏玩着金丝雀和哈巴狗,他们在女人裙下周旋,但是他们总是比女人还娇贵。让娜已经受够了。于是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这座阴暗的城堡大厅里,面对这个粗犷勇武、自称桑格尔斯的男人,小小的让娜,突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以至于,当桑格尔斯道过晚安后离开,她们在跟随仆人走去客房的途中,让娜还和另外两个女孩小声嘀咕“他一定很优秀”“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诸如此类的话。 即便在城堡内部,仍能清晰地听到头顶惊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响,闪电把走廊映得忽明忽暗。仆人擎一只三头烛台在前面为女孩们引路。 蜡烛的火焰在风里不安分地跳动,把女孩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射到冰冷的石壁上,像无数的鬼影在围着圆圈跳舞。女孩们哆哆嗦嗦地拉着手抱成一团。 再转过一个弯子,仆人擎着蜡烛在另一道深邃走廊的入口处站定。 “这些就是城堡内的客房。”他对女孩们说,“从波斯到印度,每间屋子的布置都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洗浴热水、换洗衣物和床铺也是一应俱全。你们可以凭喜好随意使用这些房间。”仆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加强了语气,“只是,走廊的最后一个房间是绝对禁止进入的。这是我家主人的命令,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遵守。希望你们在此过得愉快,晚安。” 仆人行了礼之后就退下了。 让娜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第一道房门。 女孩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反城堡内部阴郁沉重的哥特氛围,就像仆人所说的,这里竟然是一个波斯的皇宫。 地面铺就华美复古的手工编织丝毯,热烈的红色、深沉的蓝色、典雅的紫色,还有华贵的金黄,一层又一层半透明的轻纱帘帐仿佛营造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梦境,在那梦的尽头,是波斯风格的地台和无数色彩浓重、花纹古朴的靠垫。精致如木刻香炉的镂空方桌上燃着西亚独有的水烟,缭绕的烟雾迷漫了房间,带着说不出来的甜香和如酒醉般的微醺,仿佛一个天方夜谭般的神话,又似一个持续了千年的、湿润的吻。 玛丽推开了第二道房门。 她来到了古老的中国。 红木窗棂雕刻出非人手可以完成的纹样,两只巨大的青花瓷瓶装饰在窗子两边,墙面上挂着卷轴,上面是与西方绘画全然不同的水墨人物与风景。而带着纱帐的床上则铺有真正的丝绸被褥,上面手工刺绣出繁复逼真的百花图,仿佛整个花园里的鲜花都盛开在这里,空气里甚至真的可以嗅得出花香——转过头,那是沉香雕花木桌上刚刚沏好的一壶玫瑰香片,用黛绿的紫砂壶承载,似乎主人知道有客前来,已事先备下了三只精致的茶杯。 玛丽走近,看那小小的玫瑰色花苞在黛绿的茶盏里慢慢盛开,最终化作一朵艳丽的玫瑰,沉入杯底。她惊呼出声。 饮下一口热茶,那清新的花香便留在了口中,久久不散。 角落里还有一架古琴。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稀疏了,仿佛就此化作了古琴的铮琮,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拨打着迷路的女孩们的心扉。 三人之中看似最柔弱的妮可轻轻推开了第三道房门。 芬芳的印度香料缭绕在房间里。在白色烟雾之后依稀可以看到三眼四手的舞王湿婆塑像,美丽的脸孔嘴角上扬,露出了诱人而蛊惑的微笑。然后是漫天遍地浓烈的颜色,分不清有多少种,也叫不出来名目,只随意而舒适地散落在房间各处,床帐和被角上吊满金色的铃铛,在窗外微微透过的夜风里叮当作响,像月下幽魂的叹息,像一个奇异而蛊惑的梦。 桌子上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浅木盘,上面摆放着富有异域风情的精致点心。妮可拿起一小块金黄色的三角酥饼放在口中,外皮是极脆的,入口即化,里面的馅溢出来,然后从未体会过的甜蜜便立刻融化在了舌尖上。 第四道房门里是土耳其的行宫。 第五道门后面是阿拉伯。 第六道门后面是埃及。 玛丽兴奋地把手放在了第七道门的把手上。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 “这里是不可以进入的!”妮可还记得仆人的告诫,她仓皇拉住玛丽的手。 玛丽转头望向让娜。 让娜犹豫了一会儿,也摇了摇头:“人家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不应该破坏这里的规定。” 正在兴头上的玛丽皱起了眉头,“可是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她低声说,“前面的六个房间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实在是太神奇了!” “但是既然人家已经说过……” “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好不好!整条走廊都没有人!有谁会知道我们进去过?” 玛丽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亮光,从小尊崇的地位与出身养成了她任性娇纵的性格,她向来想要什么都会得到,什么也阻止不了她。 点心的甜味仿佛还留在嘴里,妮可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松开了手。 玛丽望向让娜,让娜再次小心翼翼地四下巡视了一番,走廊上确实空无一人。于是她也点了点头。 玛丽立即转动了门把,第七个房间的大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女孩们争着往房间里挤,可是这道门后面竟然什么也没有。 她们本希望看到另一个异域的王宫,就好像之前的那六个神奇的房间一样。但是第七道门后面的小房间却几乎是空的。 这里没有烟雾,没有香料,没有雕像,没有挂毯,什么都没有,简朴得近乎行军营帐一样的布置,低矮狭窄的木板床,单薄没有绣花的被褥,粗陋的军用水壶,简单的木制长桌。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桌上一只毫无花纹的粗陶花瓶,瓶中插着一支盛开的白色百合花。 女孩们大失所望。 “那是什么?”一道突如其来的狭闪把房间照得有如白昼,妮可惊呼出声。 顺着她的指尖,女孩们看到屋角摆放的一副古旧的铠甲,被擦得银光锃亮,在房间里明晃晃地闪着光。 “是城堡主人以前用过的?”让娜猜测。 “不可能,这副铠甲对他来说太小了……而且还这么旧……”玛丽走上前去,伸出手。 一道愤怒的惊雷轰然降落,震得整个房间几乎摇晃了起来。玛丽吓了一跳,就在她纤细的手指尖将要碰触到铠甲的瞬间,身后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脚步声。 “是谁让你们进来的?!” 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城堡主人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双目赤红,手中提着一柄乌黑的重剑,电光照在他脸上,下颌浓密的黑色胡须闪着蓝汪汪的光,仿佛上古神话中吃人的魔神,正凶神恶煞地瞪视着心惊胆战的女孩们。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们,进入此间的人格杀勿论?!” 黑色剑锋在石砖地面上划出骇人的深痕,桑格尔斯一对雄狮般的眼睛愤怒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让娜步步后退,软弱的妮可更是吓得抽泣不已。 桑格尔斯在闪电里高高举起了长剑。 “是你们违反了这里的规定,别怪我……” 玛丽一个跨步上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突地伸开双臂把颤抖的女孩们拦在了自己身后。 “是我一个人要进来的,和她们无关!” “进入此间的人格杀勿论!”桑格尔斯怒吼,他挥动了手中长剑。 天空中再次降下一个亮闪。 在那炫目的光芒里,女孩金色的长发飘过了他的眼睛。还有女孩脸上坚毅而无畏的神情。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张开柔弱的双臂护住了自己的女伴。 眼前的影像重叠了。时间似乎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奥尔良古战场,那个表情刚毅一身铠甲的金发少女——他的战友,他的主人,他一生挚爱。 桑格尔斯的剑挥了下去。粗如儿臂的红烛从中断为两半。火焰先在地板上烧了一会儿,然后就熄灭了。黑暗的房间里一片静寂。 “你们出去吧。不要再进来了。”桑格尔斯轻叹。 女孩们迅速跑出房门。 桑格尔斯蹒跚着走到角落里的铠甲前跪下,他捧起铠甲那副小巧的金属护手,把脸埋在了里面。 那是桑格尔斯与玛丽的第一次会面。第二天一大早,他派自己的马车把三个贵族女孩送回了凡尔赛。 直到女孩们被送走之前,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们,他也没有差仆人询问对方的家世。 所以他不知道,当时十六岁的玛丽就是当今法兰西的太子妃,因为贪玩而与宫廷的狩猎队伍走散,阴错阳差来到他的城堡;他更没有想到,两年后路易十五身染天花病故,他的玛丽仍然和那个笨拙的修锁小子在一起,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整个法兰西的王后。 他不能接受。 那是他的玛丽。 那个记忆中坚强、美丽而刚毅的金发少女。 他的信仰,他的神祇。 尽管玛丽的相貌和“她”没有一丝相似,但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夏夜,在那个禁忌的房间里,在长剑落下的那个瞬间,她们的轮廓在他心底重合了。 所以,那是他的玛丽。 他心中唯一的宝剑王后。 所以,他绝对支持权杖国王奥斯卡提出的“让法兰西改朝换代”的决议。 因为他要定了玛丽。 黑色的四轮马车如往常一般,刚巧在日落时分,停在了凡尔赛小特里亚侬宫的后花园入口处。 桑格尔斯整了整衣服,兴冲冲地走下马车。他和玛丽已经约好了在今晚会面。 门口站岗的是相熟的侍卫丹尼尔。桑格尔斯照例与他打了招呼,便要迈入大门。可是丹尼尔竟然一反常态,横枪把他拦了下来。 “桑格尔斯大人,您今晚不能进去。” 桑格尔斯愕然。“我明明预约过的。”他的脸沉了下去,“是国王在里面么?” “国王不在。”侍卫丹尼尔诚实地回答,“但是您确实不能进去。”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到底谁在里面?”桑格尔斯急了。 “这个……”丹尼尔面露难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开口,“您知道,美洲的仗打完了。” “那又如何?” 丹尼尔叹了口气:“仗打完了。费森伯爵回来了。所以今晚您真的不能进去。” 费,森,伯,爵。 那个他从千千万万的少年中亲自挑选脱颖而出,交付给【宝剑侍从】波兰曼尼着重培养的精英部下——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他的【宝剑九】,此刻正与他未来的【宝剑王后】在一起。所以他“不能进去”。 宝剑国王桑格尔斯震怒。他拂袖而去。 大门口有人在等他,靠着打开的马车车门,站着一位身形娇小的红发女子。 “桑格尔斯大人。”她直起身,柔软的手臂直接搂过了桑格尔斯的脖子,露出一贯娇媚而略带醋意的微笑,“您已经见过王后了吗?” 桑格尔斯怒目圆睁,一把甩开女子的手臂摔在车门上。 “她不见我!”他怒吼。 女子摔得疼了,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出泪花,但是她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 “她不见您,但是我却一直在这里等您。”她轻轻地说,伸出手抚摸桑格尔斯的脸颊。 她的手指抚过对方的嘴唇。桑格尔斯闭上了眼睛。侍卫丹尼尔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盛怒在头脑中几百倍几千倍地膨胀,像一颗随时会爆裂的炸弹,桑格尔斯热血上冲。 此刻,他已不是统领千军的宝剑国王,他只是一个愤怒的男人。他需要发泄。 他咬住女子的手指。他把女子狠狠按在了车门上。他的唇,如饥饿的豺狼,愤怒的雄狮,狂风暴雨般的吻袭击了身前娇小的女子。但那些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撕啃。浓密坚硬的黑须胡乱刺在女子娇嫩的脸颊上,刺疼了她的皮肤,接下来是雪白纤细的脖颈,然后是柔软小巧的胸脯…… 让娜闭上了眼睛。 桑格尔斯,她十六岁便一眼爱上的男人。她知道他爱的是玛丽,只有玛丽。可是她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一股大力猛地把让娜推进车厢,后背狠狠撞上座椅的边缘,掀起的裙摆盖住了她的脸。纵是车厢内裹着厚厚的丝绒衬垫,让娜仍是感到后腰折断般地疼痛,但她只是更紧地抱住那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因为她知道,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是属于自己的。 第五章 王后的占卜 小特里亚侬宫是凡尔赛的一片世外桃源。去过的人都这么说,但是当然,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可以获准迈入这片乐土。包括路易十六,当今的法国国王,在拜会自己的王后的时候都要提前预约,打好招呼。如果未获得许可,也只能悻悻而归。 小特里亚侬宫本是路易十五为情妇蓬皮杜夫人所造,可惜夫人红颜薄命,落得下一任情妇杜芭莉夫人高调入住。可是没过多久路易十五就去世了,不得人心的杜芭莉夫人遭到放逐,于是在路易十六登基之际,将这座美丽精致的王室庭园送给了自己的王后。 “你喜欢花,那么我有一束花要送给你,她就是小特里亚侬宫。” 小特里亚侬宫不算夹层只有三层楼,一共也没有几个房间,和凡尔赛宫的豪华宏伟完全天差地别,甚至不如巴黎一般的贵族庄园气派奢华,但整体设计小巧别致,家具和墙壁上包裹的玫瑰缎面用的是当时最时髦的里昂织工制作的三色锦,纹样都是为了玛丽王后而专门设计的。 这里是玛丽的庇护所。她远离凡尔赛的宫廷生活,完全生活在自己私密的小圈子里。在这里,她不戴假发,不穿束胸,有时候甚至装扮成乡村牧羊女的样子,在花园里赤着脚跑来跑去。而她要求到这里来的朋友们也是一样。就在去年,她还任命心爱的建筑师米克仿照诺曼底乡村的样子为她修建了一座带着人工湖泊的小村庄,磨坊谷仓牧场葡萄园一应俱全。 当然,她并非在这里独自隐居,她经常宴客。客人主要是她亲密的女伴朗巴尔亲王夫人,还有作为玛丽子女家庭教师的勃利公爵夫人。最近还有一位常客,那就是刚刚从美洲大陆归来的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伯爵。不过在今天,小特里亚侬宫中最主要的客人也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同样从美洲返回的贵族男子。 他比费森伯爵年纪轻些,不过二十五六岁,但瘦削的脸上已微有风霜之色。和少年时代相比,他的皮肤颜色深了些,也粗糙了些,幼年时代的雀斑已不明显,一头鲜艳的姜橘色短发衬得脸色红彤彤的。他明显不适应在宫廷中不戴假发出行,落座之后还一直在揪他的头发。 “今天准将大人本来是不肯赏脸的,是我私下里央求了他好久。” 玛丽坐在遍布花朵装饰的沙龙厅她最喜欢的一张椅子上,从女侍手中接过一盘剥皮去籽的葡萄,然后微笑着递了过去。 吉尔贝·拉法耶特侯爵立刻站起身子。他躬身接过那盘葡萄,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只是在周围宫廷女眷的笑声之中,脸色更红了。 “美洲的葡萄可有凡尔赛的好吃?”待到他终于把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坐在一旁的勃利公爵夫人笑问。 “美洲的葡萄都是带皮的。”拉法耶特干巴巴地开口,又惹得在场几位夫人一片大笑。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想来了。”费森伯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侯爵大人在外面被誉为‘新世界的英雄’,回到旧世界却仍是只有被人嘲笑的份儿。” “我可没有嘲笑他。”玛丽盈盈站起,把自己的手伸向对面窘迫的青年,“我至今记得,两年前约克镇战役上准将大人的英勇风姿。这是我们法兰西的荣耀,也是新旧两个世界的光荣。” 拉法耶特捧起那只手,低头亲吻。 “我是一直深深敬佩着准将大人您的。”玛丽抽回手臂,莞尔一笑。 拉法耶特面红耳赤,只顾一个劲地喝着面前沏好的红茶,结果不小心被热茶烫到,让周围几位贵妇人又用绣花折扇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气候仍然寒冷,但是小特里亚侬宫二层的沙龙厅内遍布鲜花,就连墙壁的饰板上面也雕刻着各种与鲜花有关的神话人物。纳格索斯变成了水仙,阿多尼斯变成了风信子,克丽蒂亚变成了向日葵,还有阿波罗与风信子。带着花纹的大理石炉膛里烧着火,整个房间里温暖如春。 牌打到一半,几位好奇的夫人开始争先恐后地追问北美战争的情况,拉法耶特开始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些,但后来发现对方也没有真正在听,便讪讪地住了口,于是场内的气氛再一次变得尴尬起来。 “前些日子那场狩猎,收获还丰盛吗?”玛丽把玩着手里的扑克牌,适时改变了话题。 “国王陛下猎到了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几只雉鸡,收获算是相当不错了。” “我问的是您。”玛丽抬起眼睛,眼角流出的妩媚几乎令对方心神一荡。 “我……我什么也没猎到。”拉法耶特嗫嚅着开口。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们太宠着他了。”玛丽秀丽的眉头微蹙,“我敢说,那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雉鸡,至少有一半都是您的功劳。” 拉法耶特盯着手里的扑克牌,并未出言反驳。牌面显示,他快输了。 “侯爵大人要是胆敢赢了陛下,那个洋气的‘准将’军衔可就没了。”费森伯爵端起鎏了金边的白瓷茶杯,看着上面精致的玫瑰花纹,好整以暇,悠悠开口。 “那您呢?您敢赢吗?”玛丽斜睨着他,打出了手里最后几张牌。 费森放下杯子,摊开手里的牌,微微一笑:“我输了,陛下。” 玛丽咬住嘴唇。对方明显语意双关,但她此刻也不好点破。 角落里乐师弹奏的竖琴换了个调子。玛丽打手势让女侍收拾牌桌。 “下面让我们换一种游戏吧。”她悻悻宣布。 这间布置华美的沙龙客厅本就是为各种游戏而准备的。只要有客前来,玛丽都会在里面度过几个小时。赌色子,打扑克,玩各种时兴的小玩意儿。 玛丽周围所有的朋友们都对游戏异常热衷,除了拉法耶特。其实早在十年前,他就是玛丽王后小圈子里的一员,大家年纪相仿,地位相当,自然会聚在一起。但在玛丽公然嘲笑过他拙劣的舞步之后,他就开始拒绝与他们来往了。这次是费森伯爵好说歹说将他拉来,又是在相对轻松的场合被王后接见,希望借此改善他对凡尔赛的看法,但仍是事与愿违。在小特里亚侬宫中,拉法耶特坐立不安,他拼命扯自己发际线以上愈发稀薄的姜橘色头发,几乎要把最后的几根也揪掉了。 “去我的图书馆,把那本关于茶叶的书找出来。”在女侍准备收拾茶杯的时候,玛丽突然制止了她,“我们来玩茶叶占卜。” 拉法耶特目瞪口呆,费森伯爵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倒是在场几位夫人兴致勃勃,包括一直在王后身侧伺候的让娜和妮可,在另一个女侍把占卜书送来之后,两人替玛丽翻着厚厚的书,脸上都是一副意兴盎然的样子。 “在我们这个神奇的时代嘛,人人都是科学家,什么热气球上天啦,麦斯麦的磁力感应啦,都是神乎其神。要我说,占卜也是一种科学。来,大家快把剩下的茶喝完,把杯子递给我。” 勃利夫人第一个把杯子递给玛丽。 玛丽装模作样地半闭起眼睛,左手持杯晃了三圈,然后猛地扣在茶碟上。剩余的茶水溅了一些出来,弄脏了她崭新的丝缎裙子,但是她也没有在意。她用另一只手抵住茶碟,然后把杯子反过来,静置了几分钟。 “现在开始解读茶叶啦。”她神神秘秘地掀起茶碟,大家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勃利夫人的杯子里剩了不少茶叶。它们全部聚集在杯底,看起来张牙舞爪。 “凶,大凶!”玛丽惊呼。 勃利夫人惊慌失措,玛丽则开怀大笑:“我开玩笑的啦,大家看这茶叶渣滓像什么?” “蜘蛛网。”费森伯爵开口。 “也许是一团荆棘。”朗巴尔夫人不确定地说道。 “那么就让我们查查看,蜘蛛网和荆棘代表什么。”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蜘蛛网代表诡计,而荆棘象征着强烈的野心。勃利夫人变了脸色。 “玩玩而已,又不必当真。”玛丽立刻开口,“朗巴尔夫人,您的杯子呢?” 朗巴尔出身于意大利的萨伏伊家族,十七岁嫁入波旁王室,两年后就成了寡妇。她是个虔诚、淡泊的女人,受人尊敬,从未有过任何风流韵事,在王后的女伴之中地位崇高。此刻尽管有些迟疑,她还是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嗯……”这次王后不说话了。 “很糟糕的结果吗?”朗巴尔夫人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颇为好奇。 “茶叶渣显示您将会死于非命,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玛丽哈哈一笑,“谁会相信这些愚蠢的占卜结果才是傻瓜。” 朗巴尔夫人面色煞白,很显然,王后的安抚并未起到任何作用,这个可怜的女人完全被吓坏了。 “请陛下看看我的。”一直安静的拉法耶特侯爵突然递过了杯子。 对方的主动倒是让玛丽有些惊讶:“您真的要看?” 拉法耶特点点头。 “嗯……这像是个十字架的图案呢……上面还有个圆圈儿……”玛丽埋头审视着茶叶渣,然后抬起头肯定地说道,“您将来要进监狱。” 拉法耶特绷起脸,一旁的费森伯爵则哈哈大笑。 “那就请王后陛下开恩,免除这个死囚犯的罪过嘛!”费森乐不可支。他拍拍拉法耶特的肩膀,“到时候我一定会去巴士底狱看你。”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巴士底一座监狱。”拉法耶特冷冷开口。 “这倒说的是。”费森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那么你……” “把你的杯子拿来。”玛丽突然伸出手。 “我的?”费森护住手里的茶杯,突然提高了警惕,“我的就不必了吧?”但是他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费森伯爵叹了口气,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出了茶杯。 “嗯……妮可,帮我查查小提琴代表什么?我忘记了。” “我会被小提琴的琴弦勒死吗?听起来还真是浪漫呢。”费森眨眨眼睛。 “小提琴……代表孤独。占卜者会因孤独而死。”妮可念完,全场静寂。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嘴巴。 过了良久,看着大厅内所有人或惊慌或严肃的面孔,费森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 “你们啊……”他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不会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吧?进监狱,横死街头什么的。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嘛!” “费森伯爵说得没错,游戏而已,大家不必当真。妮可,把书拿回去。让娜,把桌子撤了吧。顺便端点儿蛋糕上来,再煮上几杯巧克力,我们听听音乐放松一下。” 尽管弹奏竖琴的乐师立刻识趣地换了一个欢乐的调子,但整个沙龙厅内除了费森,大家的情绪明显都很低落,没有人想起来询问王后她的杯子里是什么。玛丽自己也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杯子直接递给了让娜。 直到把托盘端去楼下厨房,确定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让娜才敢低头审视那只杯子。 在玛丽王后那只精致的白瓷茶杯杯底,剩余的茶叶渣形成了一个比拉法耶特侯爵杯子里大得多的十字架,被一张代表背叛和丑闻的猫脸所包围。 第六章 亨利四世的宫廷 冬日的气温还没来得及回升,狂欢节又到了。凡尔赛的纸醉金迷日以继夜孜孜不倦,似乎从未有过尽头。歌剧院再次举办了盛大的宫廷舞会,无数王公贵族被邀请参加。舞会的主办者自然是当今法兰西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化装舞会又有了新门道,回溯两百年,所有的参与者都必须穿着复古的服装,绅士们不再戴假发,而是用填充物将自己全身上下填塞得鼓鼓囊囊,半截裤下面露出穿着各色长筒袜的腿;而女士们则盘起头发,系起了大大小小的拉夫领,臃肿的羊腿袖足有半尺宽,膨胀的裙撑上面镶嵌着各式珍珠和宝石。 放眼望去,今日的歌剧院大厅俨然一座亨利四世的宫廷。 亨利四世不仅是波旁王朝的创立者,也是法国帝王之中仅次于查理曼大帝和圣路易之外最受人尊敬的国王。他放弃了自己大半生的新教信仰,改信天主教,结束了法国三十多年以来惨烈的宗教战争,重新建立了一个统一且蒸蒸日上的强大法国,深受人民爱戴。 亨利四世之后的法国国王们每个都拿他做榜样,路易十六当然也不例外。今天他戴着厚厚的拉夫领,沉重的项链上挂着金像章,身上是一袭愈显肥胖的白衣,外面罩了一件墨绿色的袍子,上面绣满金色百合花,一向剃得干干净净的圆厚下巴上还粘上了一丛假胡子,明显是模仿油画中先祖的装扮。 而玛丽王后一如既往,自然更是大家的焦点。国王穿白,她便穿黑,一头仔细盘绕的鬈曲金发之下,同样绣满金百合的黑色天鹅绒长裙凸显了她窈窕的身姿,肩上竖立着伊丽莎白蕾丝领,胸口敞开,奶油色的皮肤上面珍珠项链颗颗浑圆,下面的紧身胸衣也镶满了大大小小的珍珠,簇拥着中心一座黑色十字架,全是金丝缠绕的缟玛瑙,繁复的装饰直到腰际。不过呢,这套礼服虽然华丽却太厚重,玛丽娇小的身躯几乎站立不稳。 一位同样身穿黑色天鹅绒的绅士从身后轻轻扶住了她。他的头发几乎是黑色,有着法国人罕见的高挑身段,填充后的宽袖和半截裤丝毫无法掩盖他完美的体型,下面穿的也是黑袜,更显得腿部线条修长结实。从他入场到现在,有好几位贵夫人一直忍不住盯着他看,被他目光扫过之后立时红了脸,但还是躲在折扇后面继续偷偷地观察。 玛丽抬起头,对来人露出一个属于王后的矜持微笑,但她那对快活的水蓝色眼睛立即就背叛了自己的主人。玛丽的目光之中有某种抑制不住的情感和兴奋,这是她在望向国王时从未出现过的。 黑衣男子俯身亲吻她的手。 “尊贵的王后陛下,我能有幸请您跳下一支舞吗?” “当然,亲爱的费森伯爵。”玛丽微笑,伸手挽住对方的手臂。 优雅欢快的康特拉舞曲响起,场内好几对绅士与淑女们共同走下舞池。这是上个世纪从英国传入的土风舞,经过法国人改良后进入宫廷,成为了正规的宫廷舞蹈。舞池之中,一对对男女面对面站成一列,待到音乐响起,在舞蹈中旋转交替位置,不断变换舞伴。 玛丽轻握费森的手,温暖,坚实,她把自己粉白细嫩的小手塞到对方的掌心里。费森反握住她的手,柔滑、细致的触感。短短一臂距离,他看到玛丽洋溢着快乐的眼睛,她带笑的灿烂容颜。玛丽纤巧地转身,袖口飘逸的奶油色宽边蕾丝拂过了他的鼻尖。一种强烈到可以瞬间湮灭一切的幸福感袭击了英俊的瑞典军官。对面的舞伴并不是整个法兰西的王后,而是只属于他费森一个人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他看着对面玛丽微笑的眼睛。那是诱惑,是情欲,是爱;是巅峰的快乐,是幸福的花园。 金色的葡萄酒泼洒一身的流光,五颜六色的珠宝在微湿的空气里晃着他的眼睛。费森醉了。在模糊的视线中,在舞蹈行列的对面,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举臂。拍手。旋转。然后交换舞伴。 对方的手碰到了他的。然后转身,离开。 再次回身,举臂,拍手。 微凉的白色手掌轻触他的掌心,熟悉的褐色长卷发拂过了他的脸。 烛火暗了一下。音乐由慢板转疾。 第三次转身,那已经是他的舞伴。他看到了对面女孩微笑的灰绿色眼睛。 ——我要您作为我的舞伴出席。 十年。 费森惊呼出声。 那是十年前他从不问青红皂白的夜间巡警手中救下的英国女孩。 那是他曾经试图追求却被拒绝的罗莎贝尔。 费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一轮交换舞伴,他看到罗莎已经离开舞池,于是不顾对面某位公爵夫人的一脸痴迷,甚至连道歉都没说,转身拉过一直未下舞池的拉法耶特取代自己的位置。不管怎么说,对方那头鲜艳的姜橘色头发在人群中很好辨认。 “我不会跳舞!”拉法耶特惊慌失措,他压低了声音向对方吼。 “十年前你跳过的。我们都见过。” 费森匆匆说了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根本就没有仔细想过,他的这位好朋友极其厌恶宫廷,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玛丽曾在十年前的宫廷舞会上公然嘲笑过他笨拙的舞姿。 接下来几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没过多久,大家的舞伴恰巧轮换了一圈儿,拉法耶特面对的正是玛丽。 “噢,准将大人。”玛丽略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陛下。” 歌剧院大厅太亮了,点的蜡烛太多,这根本毫无必要,拉法耶特在行礼的时候想,王后胸口佩戴的宝石几乎把我的眼睛都要晃瞎了。这个复古的化装舞会也实在是太奢侈。亨利四世在位时使“法国农民每个周末每家锅里都有一只鸡”,而现在呢,农民们根本连粗皮面包都没的吃。这样下去可不行。 “准将大人?” “嗯?” “我在叫您呢,准将大人。”玛丽掐了一下对方的手,“您现在该转个圈儿了。” 拉法耶特年轻的脸腾地红了。 音乐声中舞伴继续轮换,但是他仍旧站着出神,于是排在他身后那位不耐烦的绅士只好绕过他跑到下一个位置上去。 轮换舞伴之后,拉法耶特对面仍是玛丽。 我今天真的不该来。拉菲耶特继续想,即便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王后一定会再次嘲笑我,所有人都会嘲笑我。北美战争的荣耀在凡尔赛根本一钱不值。我十年前走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回来仍然是这样。要改变这种局面,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 转身,再度拍手,双方行礼,一曲终结。 “您今天跳得很好。”玛丽回头甩下一个微笑,“比他们要好得多。” 拉法耶特愣住了。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他看到身穿白衣的路易国王,像一个巨大的鹅毛枕头那样在大殿中间翩翩起舞,旁边是他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穿着一身宝蓝色丝缎礼服,缎子太滑,表面反着光,就好像平白臃肿了两倍似的,在国王身边像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可怜一群围观大小贵族,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心痒难搔。 拉法耶特笑了。他抓了抓自己头顶上不服帖的几缕头发,这才想起找费森伯爵算账。可是他在歌剧院大厅里找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人,原来中途退场的费森早就追着罗莎去了露台。 “天啊!”费森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罗莎的脸,“你看起来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趁着周围不再有偷窥的爱慕者,他不顾形象,呼天抢地。 “费森伯爵。”罗莎屈膝施礼。 费森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别开玩笑了,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罗莎耸耸肩膀。 “看着还不错,一点儿都没老!哪像我,从北美回来都变成土著人了!” “听说您在北美立下了不少功劳。”罗莎微笑。 “我哪有什么功劳,全世界所有的荣耀都让那个叫吉尔贝的小子给抢走了。”费森愤愤开口,“噢,准将大人也在舞会上,你也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罗莎点头,“但他倒是没有认出我。嗯……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头发……” 费森哈哈大笑。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十年前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头发。原来现在也一样,哈哈哈哈。” 罗莎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嘲笑他。我很崇拜他。” “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费森挤挤眼睛做个鬼脸,然后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了……你还和那小子在一起吗?” 罗莎笑了。 “不会吧,你竟然还和他在一起?”看着罗莎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费森的表情似乎有些绝望。 “十年都过去了,你竟然对我还有这么多不满。”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从露台的另一侧飘了过来。 费森回头。 一个金发男子从露台的帘幕后面走进了月光。他穿着一身华贵的金绿色丝绒礼服,颈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拉夫领。男子站在那里,右手擎着一杯金黄色的气泡酒,整个人如同画像一般美丽而优雅。他看着费森,明亮的眼睛里流出一抹戏谑的微笑。 “加米尔,你这个混蛋。”费森一拳砸在对方胸口,“十年过去了,怎么你也完全没有老!”他郁闷地看看罗莎,再看看加米尔,“为什么老的只有我一个人!看来美洲果然是不能去的,那种蛮荒之地,替人打了整整三年仗,到头来连个像样的军阶都拿不到,实在是太不划算了!真比不上你们整天蜷缩在巴黎凡尔赛,扑香粉扇羽毛扇来得快活!” 罗莎与加米尔相视而笑。 与此同时,在大厅的另一端,玛丽仍在舞池之中,经典的康特拉舞蹈还在继续。 旋转。拍手。交换舞伴。 一只苍白有力的大手握住了玛丽的手。 那是一个体格强壮的高大男人,发色很深,下颌浓密的络腮胡须在灯下闪出蓝汪汪的光。他深深地凝视着玛丽,烛火在他深色的瞳孔中跳动,但在那底下,似乎某种比蜡烛更加猛烈更加深刻的火焰正在孕育着。 但是他的姿态是优雅的。他的语气是礼貌的。 转身。迎面走近。拍手。 “之前我来拜访过您几次。”男人低声说,“但是您的门卫没有让我进去。” 玛丽歉意地微笑:“最近不巧国王一直在宫内,桑格尔斯大人。” 转身。然后再度旋转。桑格尔斯握疼了玛丽的手。 “国王真的在么?” 玛丽把手抽了回去。离开。转身。两人的脸贴在了一起。 “国王真的在。”玛丽微笑。后退。旋转。两人擦肩而过。 一曲终了,桑格尔斯越过人群,上前拉住玛丽的手。 他微微躬身,“王后陛下,能借一步说话么?” “抱歉,我很累了。”玛丽甩开他的手。她招呼正在一旁担心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女伴,“妮可,这身衣服太重了,我感觉有些头晕。送我回包厢。” 妮可赶紧跑过来搀住玛丽。她紧张地对桑格尔斯行了一礼,然后和玛丽迅速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帘幕后面。 桑格尔斯一个人立在原地。他的眼中迸射出一种炽热而危险的光,他紧紧攥拳,指甲掐入了肉里。 一个低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然后一个娇小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桑格尔斯大人?” 男人没有动。 女子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良久,她轻轻地开口,“王后陛下打算把我许配给沙特尔公爵的司令官,我以后大概要离开凡尔赛了……” “是么,恭喜您,以后就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了,让娜。”男人淡淡地说。 “但是……我已经拒绝了王后……”让娜的脸色变了,她咬住嘴唇。 “拒绝?您可真傻。您本来能拿到一大笔嫁妆的。” 听到对方冷得犹如冰镇过的声音,让娜的眼泪涌了出来。 “桑格尔斯大人!您明明知道,我……” “你也知道我的心意,让娜。”男人改变了称谓,清晰而残忍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让娜的心坠入了冰窟。“我当然知道。”她闭上了眼睛,“你爱的只有玛丽一个人。可惜她爱的不是你。而且永远不可能是你!” 桑格尔斯愤然回身。 背后,一缕火焰般的红发飘过人群,让娜已经不在了。 第七章 约瑟芬与奥丁 玛丽把妮可撵了出去,一个人在自己的包厢里待着。她靠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背后是松软的织锦靠垫,她把脚踩在矮凳上,试图让自己放松。 过了好一会儿,她微微欠身,想从面前的矮桌上取一杯薄荷酒提神,但手伸出去,竟然在微微地发抖。刚刚在舞池之中镇静自若的法国王后已经影踪全无,玛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眼睛不由自主越过包厢的栏杆,望向下面的歌剧院大厅。 王室包厢视线绝佳,玛丽能够从这里看到那个正在演出却没什么人注意的舞台,还有舞池正中翩翩起舞的无数绅士淑女。她看到国王和普罗旺斯伯爵仍然迈着他们拙劣的舞步,还有头发颜色鲜艳得像只公鸡似的拉法耶特,已经退出了舞蹈,正一个人讪讪地站在大厅的角落里。她还看到了自己的侍女让娜,低着头急匆匆地跑过大厅。玛丽并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但此刻她没有精力多想。她的身体无力地深陷在无数软垫之中,只用一对惊慌失措的眼睛扫视全场,迫切地寻找着那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人。 绳铃响了,帘幕后面突然传来妮可的声音:“费森伯爵求见。” 玛丽几乎洒了手里的酒杯。这里是公众场合,对方怎么会……她立刻坐直身体,调匀自己的呼吸,等到访客进入包厢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回复属于法国王后的泰然与矜持。 访客并非只有费森一个人。玛丽松了一口气,但是又忍不住颇为失望。 “妮可说您有些疲累,希望没有打扰到陛下休息。” 费森上前行礼,毕恭毕敬地开口。他人前完美的礼仪习惯总是无懈可击。 “不碍事。”玛丽微笑,“这两位是?” “我想为陛下介绍这两位好朋友。”费森兴奋之情滥于言表,“十年前的歌剧院假面舞会,他们也曾出席。” 玛丽细细审视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他们看起来真的是太年轻了。十年前?他们当年岂非还只是孩童?但对面男子那张美丽的脸孔似曾相识。那时候的歌剧院舞会上……他戴的不是雪白的复古拉夫领,而是一条藕紫色的荷叶边丝巾。 “您是……达图瓦子爵?” “陛下还记得这个名字,我深感荣幸。”加米尔深施一礼。 玛丽对自己的记忆力表示满意。“我记得您,您的舞跳得极好。”玛丽露出亲切的笑容,“不过这些年间,您是离开凡尔赛了吗?” “我去了伦敦。”加米尔说道,“那也是我的未婚妻罗莎小姐的故乡。” 这个陌生的称谓让罗莎和费森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但在王后面前,两人只得强压下一切动作,四只眼睛面面相觑。 “您已经订婚啦?这太好了。祝福你们。”玛丽微笑着对罗莎举杯,罗莎一语不发,默默地行了屈膝礼表示谢意。 “我记得伯爵大人您也几乎在伦敦订婚。”玛丽转向费森,看似随口说道,“伦敦还真是个浪漫的地方呢。” “那只是家父个人不切实际的愿望。”费森的脸色青红不接,“我并没有应允。” 玛丽只是微微一笑。 “下次请带这两位贵客来我的牌局。费森伯爵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加米尔和罗莎躬身道谢,见王后没有留客的意思,就退出了包厢。待费森也要离开的时候,一直坐在扶手椅中的玛丽突然起身拉住了他的手。 费森全身一震。他紧张地四下张望,但幸好这里是包厢深处,位置又高,里面有什么动作其实外面完全看不到。 “可以送我回去吗?”玛丽的声音细若蚊蝇。 费森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是歌剧院舞会。全凡尔赛和巴黎的达官贵人都在这间包厢的下面。甚至国王本人也在。还有那个更不好对付的大亲王。他怎么可能…… “不要和我一起出去。你先走。”玛丽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费森嗓子发紧,他低下头,迅速吻了一下王后的手背。 二十分钟之后,在灯火照不到的花园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跳上了费森伯爵的马车。从舞会大厅出来就一直心惊胆战的费森立刻伸手扶住来人。 “您的衣服……” “我和妮可换过啦。”玛丽撩了撩稍微有些凌乱的金发,提着裙摆坐了下来。她身上穿的虽然仍是一条复古的裙子,却早已不是原先那套缀满珍珠宝石的黑天鹅绒礼服,“那身衣服重死了,我跑都跑不动。” “那么妮可呢?” “在我的包厢里。再过半点钟,她就会乘坐我的专属马车回到小特里亚侬宫。” “被人认出来怎么办?陛下呢?” “他早就喝醉啦,正在大厅里发酒疯。人们很快就会把他抬回去的。” “难道妮可就不会被其他人认出来吗?” “她的金发颜色和我相仿,身高体型也和我差不多,套上斗篷,没人认得出的。”玛丽不以为然地开口。 “您真是疯了。”费森伯爵长叹一声。 “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玛丽眨眨眼睛。 “您说什么?” “我只要求您送我回去,并未要求您留下。” “您是说我冒险穿过重重阻碍,乔装打扮把您送到您宫殿的卧房里,然后一走了之是吗?” “这难道不是一个忠心的臣下所应该做的?” “确实如此。但请恕我直言,尊敬的陛下,我以为我的位置不止如此。” “噢?那您以为您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的位置应与陛下平等。” 玛丽故意露出惊诧的表情,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始终带着顽皮的笑意。 “我们不平等,伯爵大人。”她一本正经地说,“您看,我结婚了,而您没有。或者说,我只有一位情人,而您则有无数。” 费森头脑中嗡的一声,车厢的颠簸之中,对面玛丽那双知晓一切的蓝眼睛正在他身上打转,狭小的空间里,对方的膝盖屡次碰到他的腿。费森如坐针毡。 玛丽似乎没看到对方的窘态,她掰着手指头继续说道:“比如瑞典的女公爵啦,意大利的苏利文夫人啦,美洲的那几位我就不提了,还有内克尔小姐……” “我连这位内克尔小姐的面都没见过!”费森急切地开口,“家父确实希望我娶她为妻,但是我已经拒绝了!” “我见过她。”王后笑眯眯地说,“她年纪轻轻,博学而机敏,家产雄厚……” “但是长得并不好看。”费森撇了撇嘴。 “您不是从未见过她吗?”王后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费森一口噎住。“好吧。”最终他垂头丧气地说道,“两个月前,在瑞典大使举办的新年聚会上,我确实远远地见过她一面。”他特别强调了“远远地”三个字。 “内克尔小姐应该很忙才是,有那么多的追求者。” “我可没追求过她。” “真的吗?” “我在追求谁,陛下您应该心知肚明。” “嗯……”玛丽佯装陷入了沉思,“在凡尔赛谁没有几个情妇呢?除了我的路易。”她叹了一大口气,“还有那位洁身自好的拉法耶特侯爵。” 费森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您口中这位洁身自好的先生,其实私下里正在和汉诺斯坦因伯爵夫人交往。” “她竟然接受他了?”这一次玛丽是真的惊讶万分,“她不是曾经嘲笑拉法耶特长得像只鸟吗?” “那是从前。如今贵夫人们还是愿意对‘新世界的英雄’买账的。” “噢,可怜的阿德里安,她才刚刚生了个女儿。她一定气疯了。”玛丽咯咯直笑。 “气疯了的是沙特尔公爵。”费森笑道,“竟然被一只鸟抢走了自己的情妇。” 玛丽在密闭的车厢里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和费森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可能摒弃繁复的宫廷礼仪,真正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开怀大笑。 “嘘……”费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已经快到小特里亚侬宫了。” 玛丽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 “从农庄后门进去,我和贝尔西打个招呼。” 先前已经提过,玛丽任命建筑师米克为她在小特里亚侬宫附近修建了一座小村庄。贝尔西就是守卫王后农庄的瑞士卫兵,在牧场尽头靠近小树林的位置有一间卫兵室。贝尔西一家人都住在这里,对王后极为忠心。 “说到贝尔西……”费森突然开口,“我早些时候在他那里寄存了一样东西。一件礼物。本来想让他第二天交给您的,但既然今晚我又回来了……”他耸了耸肩膀。 “是什么?”玛丽的眼睛亮了。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费森神秘地卖了个关子。 抵达卫兵室的时候,费森伯爵跳下马车,片刻后他即返回,怀里抱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小狗!”玛丽惊喜地叫了出来,她立刻把小狗揽入怀中。 “比这更好。”费森露出微笑,“一只瑞典狗。” 小狗脸尖尖的,看起来像只小狐狸。它叫了一声,伸出小爪子搭住玛丽的手。玛丽低头亲了亲它,小狗甩了甩耳朵,柔软的毛皮蹭得玛丽鼻子痒痒的。 “您喜欢它吗?” “喜欢,喜欢,太喜欢了!”玛丽完全被这只漂亮的小狗吸引了,她紧紧抱着它,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我已经遵命把您送回来了。”费森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您还需要我吗?” “当然需要。”玛丽抬起头,“您还得帮我让这小家伙安顿下来呢。” 费森笑了。 “那我们接下来步行可以吗?贝尔西说我的马车在这里太显眼了。” “当然。”玛丽一手抱住小狗,把另一只手伸给英俊的瑞典伯爵。 下车后费森交代了车夫几句,这辆马车随即沿原路返回。卫兵室的门打开一道缝便即合拢,王后农庄外围一片静寂,没有一丁点儿迹象表明任何人曾从这里入宫。 夜晚的风很冷。玛丽的缎面高跟鞋在泥泞的花园小路上行走不稳,但是为了怀中的小狗,她还是在努力保持平衡,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费森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玛丽身上。 “没有几步路啦。”玛丽说,“我们去那间小屋。” 这间精致的小农舍尽管被建成一座闺房的模样,但里面基本是空的。只有几件必需的家具,地板上没有地毯,墙壁上也没有装饰,炉膛里甚至连火都没有烧。玛丽紧紧裹着费森的斗篷坐在没有靠垫的椅子上,沾满污泥的鞋子和裙摆完全湿透,冻得瑟瑟发抖。 “我去叫守卫过来,还有侍女。”费森忍不住开口,“如果您打算今夜在这里休息的话,得从宫中运些东西过来。” “别,谁都别叫。”玛丽制止了他,“我只是想有个机会……” 费森当然明白王后的心意。他心中感动,在黑暗中跪下来,亲吻玛丽冰冷的双手。小狗汪汪地叫了起来,似乎也在对这个简陋的房间表示不满。 “我去生火,就算是为了它。”费森再印上一个吻,起身走到壁炉前,往炉膛里添柴。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显然平日里很少做这类事情,但折腾一番之后,火毕竟是生上了。橘黄色的火光暧昧而闪亮,但还是很微弱,只能稍稍感受到一丝暖意而已。 玛丽踢掉鞋子,将冰冷的双脚放到炉火边。怀中的小狗欢叫着跑下膝盖,在她的脚边蜷缩成一团。 这里一片岑寂,只有偶尔木柴剥落的脆响,还有半睡半醒的小狗发出的满意呼噜声。不远处,在人工湖泊的另一端,他们听到马车的的,似乎有卫兵喊道:“王后陛下回宫了。” “这么冷的天,我估计妮可今晚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睡觉。”玛丽撇撇嘴。 “您要回去吗?”费森试探着发问。 “我不回去。”玛丽拉过费森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她把头轻轻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费森犹豫了一下,但是也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他伸出手臂轻轻揽过了玛丽的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玛丽猛地颤抖了一下。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料,她仍是明显感受到从对方身体涌起的热度,她的身躯冰冷,忍不住向对方轻轻靠近了一些。玛丽抬起头,对方英俊的脸孔近在咫尺。那对深色的、略带忧郁的眼睛里有烛火在微微跳动,他的嘴唇那么近,他的呼吸带着薄荷和杏仁的芬芳,那两片翕动着的嘴唇涌出了一个字…… 不,不要叫我陛下。 玛丽轻轻堵住了对方的唇:“叫我约瑟芬。” 这是她鲜为人知的另一个教名。 今夜,她不再是法兰西的王后,不再是奥地利的公主,她不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她甚至并未在小特里亚侬宫中。她在这里,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农庄。她是约瑟芬,只属于费森一个人的约瑟芬。 壁炉里的火苗并不旺,呼吸间仍能冒出白气。两人在壁炉前的躺椅上紧紧相拥,仿佛要把自己融化进对方的体内似的,黏附在一起的皮肤滚烫。 费森的唇在玛丽身上忘情游弋,吻遍每一寸隐秘的肌肤。玛丽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吻。因为路易的吻不是这样的。在一起时路易几乎从不吻她。而面前的这个人,从他们接吻的那一刻开始,费森的唇就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 玛丽轻轻呻吟出声。对方紧紧扣住她的腰。玛丽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路易从不曾给过她这样的体验。她紧紧搂住面前的恋人,手臂滑过对方完美的腰肌,那么紧实,他的腿修长而有力。她没有太多的经验,她只能够再次拿可怜的路易作比较。当沉重的路易压在她身上的时候,那一团团的赘肉就好像是麻袋里的土豆。 她尊重路易,从未当面忤逆过他的任何心愿。路易天性软弱率真,有时候她甚至涌发出一种悲天悯人般的母性情怀,她觉得胖乎乎的他其实也挺可爱。夫妻十四年,他们相敬如宾。但尊重不等于爱。同情更不等于。 十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费森,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但在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还太腼腆,还太矜持,这种感情勉强可以控制。而十年之后,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已经产下子嗣,尽了为波旁王室传宗接代的任务。对玛丽来说,追求真正爱情的时刻来到了。 没有人能够拒绝费森伯爵的魅力。他就好像一位神话故事里的虚构人物似的,美好得不似真实。玛丽深深喟叹一声。她躺在费森的胸膛上,伸手抚摸他的脸。 “为了您,我宁可孤独而死。”费森抚摸对方的金发,轻叹。 “那不只是个占卜游戏吗?”玛丽微笑,“怎么又当真。” 一直在壁炉前假寐的小狗突地跳上了躺椅。 玛丽惊呼一声,费森一把抓住小狗,笑道:“捣乱的家伙来了。” 玛丽伸出手,小狗亲热地伸出舌头舔她的手。“看,它已经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了。”玛丽笑着开口。 “它和我家里那只是同样品种的狩猎犬。别看它现在个头小,过不了几个月就会长成一只大狗。”费森抚摸着小狗毛茸茸的脊背对玛丽说。 “我记得你的狗叫作奥丁?” “对的。这是我们神话中的主神。” 玛丽用双手托住小狗,举过头顶:“还有什么神比奥丁更伟大?” “在我们的体系中没有了。” “那么我的狗也要叫奥丁。”玛丽咯咯笑道。 “好吧。”费森耸耸肩,“你有名字了。”他仰起头对小狗说。 小狗咕哝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玛丽才刚刚把它放下,它就跳下躺椅,跑回壁炉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着进入了梦乡。 第八章 罗泽先生的奇珍收藏 早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欧洲贵族们就热衷于花大价钱到处搜索新奇的事物,比如化石啦、动物骨骼啦,还有各种出土文物和艺术品,有些完全是伪造的,有些则是当时还未知的、来自新大陆的罕见生物标本,陈列在一个小房间里供客人参观,也是主人炫耀财富与学识的一种方式。这个小房间被称为“奇珍陈列室”或者“奇迹之屋”,在欧洲贵族之间一直非常流行。 之前提起过的那位物理学家罗泽先生,一度替大亲王管理他的奇珍收藏,也深受大亲王夫人的信赖。去年年底,罗泽先生因热气球试飞成功而声名大振,为了表彰这位忠诚勇敢的飞行先锋,凡尔赛宫,尤其是大亲王特地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在巴黎市中心建立了一座真正的博物馆。在这里,罗泽先生一边为好奇的贵族们做气体试验,一边继续扩充大亲王的奇珍陈列室。 大亲王和他的哥哥路易十六无论性格还是行事都是处处相反。众所周知,国王陛下喜欢鼓捣各种精密的机械仪器,比如钟表和制锁;而大亲王的兴趣却在自然历史方面。多年以来,他花高价从欧洲各地买来动物标本,或者干脆把自己狩猎后的战利品直接扔给罗泽先生,用化学药品处理之后,再装在大玻璃罐里贴上标签。很多人对他的收藏不寒而栗,大亲王夫人曾经命令他扔掉所有的瓶瓶罐罐,但结果只是两人大吵一架之后,大亲王把这些宝贝收藏装了几大车运来了巴黎,在罗泽先生新落成的博物馆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巴黎的大小贵族们终于可以亲眼目睹全法国最著名的生物标本陈列室,一时间参观者络绎不绝。尽管多位贵妇人在参观途中呕了出来,甚至晕了过去,大胆的好奇之士仍是源源不断。只可惜这座“博物馆”并不对普通公众开放,如果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根本就无法获准参观,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得排队等上两星期,甚至更久。 于是,就好像上一次那样,当费森伯爵趾高气扬地挥舞着两张博物馆“门票”出现在罗莎面前的时候,罗莎一阵恍惚,似乎十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当时从舞会上“消失”了足足一个星期的费森殷勤地请她去听热门歌剧,结果只是利用她作为掩护去和太子妃约会。 这家伙两面三刀的伎俩,罗莎已经受够了。 “我没兴趣。”她翻了个白眼,直接开口。 “我对罗泽先生有所耳闻。”加米尔若有所思地翻看着那两张门票,“听说他为大亲王殿下管理的收藏品非同小可。” “可不是嘛!罗泽先生在巴黎闻名遐迩。这个收藏的厉害之处在于,他把所有的生物标本按照查尔斯·达尔文最新的进化论学说进行排列。先是海洋生物,然后是青蛙、蜥蜴和鸟,最后是兔子狐狸什么的。” “这位达尔文先生还没有被教皇烧死吗?”加米尔微笑。 费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事实上——”他慢条斯理地说,“法国有些人已经开始相信他的理论,我们人类是从猴子变来的!” “那么我衷心希望这个展览中没有人类标本。”加米尔做了个鬼脸。 “放心啦,那些贵族小姐们都是因为看到最后那只猴子晕过去的。” “猴子有什么可怕的?”罗莎忍不住问。 “你去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费森使出激将法。 罗莎看了加米尔一眼,对方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去就去。”她皱着眉头说。 狂欢节刚刚过去没多久,天色暗得很快。费森来找罗莎和加米尔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待到他们坐马车来到目的地,周围早已是一片漆黑。但是出乎他们意料,博物馆门前黑漆漆的空场上竟然停满了四轮马车,十来位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举着手里好不容易申请到的博物馆门票,巴巴地等待着轮到自己进门参观。 “罗泽先生在里面吗?”加米尔问。 “上周还在的。不过现在大概在里昂试飞。我听说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飞越英吉利海峡。”费森回答。 “了不起。”加米尔点点头,“祝愿他试飞成功。” 另外一边,罗莎才刚刚走下马车,已经为周围拥挤的场面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竟然这么受欢迎!”她不可置信地开口。 费森则得意地高昂起头,摆出一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得意姿态。 罗莎懒得理他,她只是看着加米尔。蜕变之后的她此刻并没有什么“工作”要做,那位负责传递信息的【圣杯骑士】安德莱亚也早已离开了法国。她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道此刻自己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加米尔总是和她说,“你只要享受生活就好了。” 但是罗莎总觉得哪里不对。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忽视了,被遗忘了。但是她又不想去仔细思考,因为冥冥中她似乎觉得,如果她真的想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眼前所有的幸福,甚至于她的整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 她所做的这个梦是如此美妙,她不想从梦境中醒来。 “你准备好了吗?”梦中的金发男孩微笑着拉住她的手,“轮到我们啦。” “抓紧时间,我们只有两个小时。”费森匆匆开口,二话不说率先跳上台阶。 “两个小时?” “这是规定,因为参观者太多。” 罗莎扑哧一笑:“你不是神通广大吗?多待几个小时不可以?” “我保证你不想在里面多待一分钟。”费森神秘兮兮地开口,伸手推开展室的大门。 眼前首先是扑面而来的一团冷冰冰的黑暗。 一行人鱼贯进入展厅,仿佛蓦然间进入了一个阴寒骇人的地下墓穴似的,周围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勉强辨别出墙壁上微弱的烛火,二十步之外才有一支,而且离地面极高,仅仅照亮了一小部分高耸的天花板。 与其说展室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座狭长的走廊。当参观者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可以看到两侧是一排矮柜,上面依次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几步之外就是模糊的一团,必须走得极近,鼻子几乎都贴在罐体上了才能看清里面的内容。 附近几位绅士淑女的尖叫声也是由此而来。他们嬉笑着走近,不经意之间看到瓶子里的漂浮物,或肌肉,或骨骼,或已经腐烂了一半辨不出名目令人作呕的生物体,此起彼伏地发出阵阵惊呼。 除此之外,大概是出于保护展品的目的,整座大厅内没有壁炉,或是任何其他取暖设备,一阵阵阴风从黑魆魆的走廊深处刮过,带着一股莫名的令人不安的腐朽气息,令在场所有人瑟瑟发抖。 还没过几分钟,已经有人从入口处沿原路离开展厅,剩下寥寥几位仍在和恐惧与寒冷作战的参观者,战战兢兢,一步一颤地观察展品,还没进行到鸟类的范畴,有一位穿着貂皮斗篷的夫人已经晕过去了。随行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室外。 这之后参观者越来越少,再过一会儿,偌大的展室里面就只剩下费森、罗莎和加米尔三位参观者。 “你们冷吗?”费森牙齿打颤,他盯着面前一只活生生的企鹅标本,开口问道。 “还好。”罗莎耸耸肩,她扭头看着这位瑞典伯爵,头戴假发,衣冠楚楚,一副和其他贵族一样养尊处优的模样,但脸上却丝毫没有一丝退缩的神色。 “你就不怕吗?”她忍不住问。 费森纳闷地看着她。对他来说,被一位女士率先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一种侮辱。 “有什么可怕的?”他反问,“这里不就是有点儿黑吗?冷倒是真冷!” 罗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深处,就像浮动着一团黑沉沉的冷雾似的,看得久了,似乎感觉它正在未知的黑暗中变幻着形状。 “你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她说,“这里又没有什么人,万一……” “你的意思是……闹鬼?”费森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只是说说而已。”罗莎紧紧攥着自己冰冷的手指,不自然地开口。 但是对方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我的天,亲爱的罗莎小姐!”费森几乎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你,你竟然觉得我会怕鬼?” “说说而已嘛!”罗莎绷起脸,快步离开了两人。 费森还在身后大笑不止,声音撞上墙壁发出回声,在一片死寂的走廊里听来竟隐隐有凄厉之感。罗莎一个人在黑暗里走出很远,直到几乎看不见身后的同伴。一种莫名的压力袭上心头,她用双手紧紧撑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矮柜。 她感觉自己在发抖,但这和面前整个阴郁的展厅无关。 就在那个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对眼睛正在注视自己。她猛然抬头。 面前只有一拳距离的玻璃展柜里,站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猿猴。猿猴居高临下,张牙舞爪,它的牙齿尖锐突出,一张恶狠狠的脸上凶相毕露。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这只猿猴标本只有一半是正常的,披着发皱的棕黑色的皮,另一半的皮肤却被完全剔除,只留下经化学药品处理过的暗红色肌肉和筋脉,贲张有力地矗立在眼前。那只没有眼窝的眼睛紧紧嵌在骨骼与肌肉之中,几乎立刻就要喷薄而出。 罗莎倒抽了一口凉气,一连后退几步。 “这就是那只著名的猴子。”费森走上前,揶揄道,“你怕了吗?” 罗莎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过头。 “那后面是什么?”加米尔突然问道。 这只猴子就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件展品,再后面是两道暗红色的厚重帘幕,从天花板一直垂到脚下,分割开整座展厅。也许是刚刚多少受了些惊吓的原因,这种腐血与肌肉的红色令罗莎感觉非常不舒服。 “展厅后门而已。”费森瞟了一眼,随口说道,“那道门平时都是锁着的。我们看完展览,还得跟其他人一样从原路出去。” “那我们就走吧。”罗莎说着,脚下立刻迈步。不知何故,她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嗯……可是这么看起来,前面的出口也是黑洞洞的呢。”费森吹了声口哨,斜睨着女孩,“罗莎小姐又感觉害怕了吗?” 罗莎几乎想给这家伙一巴掌。她追过去打他,费森大笑着跑过漆黑阴冷的走廊。 两人很快就不见了。加米尔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像是一个诡异而孤寂的幽灵,最终慢慢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第九章 不速之客 此时在博物馆大门之外,其他贵族的马车已逐渐散去,初升的几颗亮星在晴朗的夜空里此起彼伏地眨着眼睛。夜风依旧透着早春的凉意,但是空气湿润清新,似乎可以闻到破土而出的青草气息。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巴黎城一片模糊的轮廓,偶有些微的灯火点缀,就像夏夜草丛中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山坡下的塞纳河水波粼粼。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美丽而平静的夜晚。 只是热情的费森伯爵明显还没有尽够地主之谊。在他半邀请半强迫的再三要求下,博物馆参观之后,今夜的下一站是瑞典大使馆。 “我们有十年没见啦,这次一定要好好聚聚,喝上几杯。”费森如此说。 “如果这话是我一个星期前听到的,我还能相信几分。”加米尔笑道。 “什么一个星期?” “狂欢节舞会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加米尔提醒他。 “噢。”费森讪讪地挠脑袋,“时间过得还真快。” “你这整个星期都在干什么?” “我忙啊。” “你是做了凡尔赛的园丁吗?”加米尔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 “我在忙公事!”费森脸色不改,连拉带拽把二人拖上了自己的马车。 “谁信你?”加米尔笑道,“你这根本就是绑架。” “我不把你这大情圣绑了来,怎么对得起罗莎?”费森冲罗莎挤了下眼睛。 “我什么时候有过情人?”加米尔皱起眉头。 “以后总是会有的嘛。”费森以己度人,点点头作出断言。 加米尔哭笑不得。 费森转头望向罗莎。 “话说回来,你到底看上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哪一点了?” 他皱着眉头发问,似乎还是完全无法接受二人十年后仍在一起的事实。 “大概是因为……”罗莎总算露出一个微笑,“某人不会在舞会中途甩了我去找太子妃聊天。” 费森翻了翻白眼。他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今天晚上的天气很晴嘛。” “你别转移话题。”加米尔笑着把他拉了回来,“说真的,你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费森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父亲一直逼我结婚,我借口性格不合退掉了那门亲事。”他无比羡慕地看着两人,“我要有你们那么自由就好了。”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就算我爱她、她也爱我又能怎么样?我爱的女人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嫁给我。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 “这都是你自找的。”一向矜持优雅的加米尔突然做了个鬼脸,露出了一抹近乎邪恶的笑意。费森扑过去打他,二人在车厢里闹成一团。 “哎呀,你的香水味都蹭到我身上来了!”费森突然夸张地大叫一声,他推开加米尔,然后神秘兮兮地对罗莎说,“你知道为什么法国人都搽香水吗?” 看着费森一脸正经的样子,罗莎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不洗澡!”费森大笑,然后迅速躲到了罗莎后面。加米尔扑上来打他。 罗莎也笑,但是当加米尔扑过来的时候,她的确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道。罗莎记得,从十年前他们在舞会上初见的那一刻起,加米尔就是搽香水的——他极度重视自己的形象。但是……费森不提她也没有注意,最近加米尔使用的香水剂量似乎在成倍上涨,就好像,似乎……为了掩盖什么特殊的味道…… 费森和加米尔还在狭窄的车厢里打闹,就好像两只正在抢夺食物的猫。罗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努力摒弃之前的那个念头。接受现实的愉悦显然比思考问题容易得多。她当然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四轮马车沿塞纳河一路驶进巴黎市中心,停在瑞典大使馆的门口。 “天啊,你竟然还住在这里?”加米尔假装露出一脸惊讶。 费森捅了他一拳,“我这不是才回来不久。” “对哦,你平时都住在小特里亚侬宫,的确是没必要搬家……”加米尔还没说完,费森作势要打,加米尔一闪身躲了开去,笑着跑进大门。 时光飞逝。十年如梭般过去。 走过当初的宴会大厅,罗莎忍不住推开了门。此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昏暗的光线下,她靠在窗边凝望着外面明朗的夜色。 那个时候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忐忑着心情,等待一个在舞会上偶遇的陌生人。当时她连他的面貌都不知道。只是一个人坐在窗边,一边把自己灌醉,一边傻傻地等待。 甚至她不知道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 “我来晚了。抱歉。”加米尔从身后走过,俯下身吻了罗莎的手。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对白。 “我本应该早点儿到的,但不巧今晚在凡尔赛临时有事,这才刚刚坐马车赶回来。”他继续说。 “没什么,这又不是什么重要场合。”罗莎微笑着看着对方的眼睛。 “……因为我想见你。”加米尔把罗莎拥入怀中。 时间飞一样倒退。罗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细雨连绵的夜晚。她把头轻轻靠在加米尔的肩膀上,嘴唇摩擦着加米尔的脖子。 相爱的恋人此刻就在自己身边。新鲜的生命在每一个细胞中跳跃,强大的血液在每一条血管里奔流,在这种压迫般的快乐里,在恋人甜蜜的怀抱里,罗莎的胸腔已经被鼓胀的幸福感全部充满。 罗莎在加米尔微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她注视着对方近在咫尺、微微开启的浅粉色嘴唇,还有稀疏散落在上面的几道浅痕。她想起曾有一位哲人形容男子的美丽,说历史因对方嘴唇的弧线而改变。罗莎突然醒悟,所谓的弧线并非只是嘴唇的形状,而是对方下唇上纵向排列的几道相互平行的窄线。这些线条从嘴唇内部延伸,像牵牛花的藤,像玫瑰花瓣的脉络,交织出一片交错爱恋与相思的网,紧紧挽住了罗莎的心。 爱情的甜蜜丝丝融化在了舌尖。就好像徜徉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天国,精灵在空气中飞舞,重力不复存在,周围所有一切都是香喷喷软绵绵的。罗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舒适,她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大门突然被撞开。 “哇哦——”费森异常夸张的声线。罗莎红着脸推开了加米尔。 “啧啧,还真是浓情蜜意啊……”费森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嫉妒,“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瞒着我偷偷订婚也就罢了,竟敢跑到我家门口来示威。” “我们并未……”罗莎忍不住开口,却被加米尔打断。 “十年未见。”他说,“可不是所有人的感情都还停留在初始阶段。” “不要刺激我!” “你绑架我们在先。” “反正怎么都是我的错!”费森败下阵来,做个鬼脸让出了大门,“算啦,我大人不计小人过。说正经的,我今天带你们来这里,是想给你们介绍一位朋友。” 话音未落,一个瘦高个青年出现在门口。 费森已经是极高,来人却与他身形相当,只是更瘦,一张熟悉的桀骜不驯的脸,白金色长发绑成马尾整齐地束在脑后。 罗莎唇边的微笑凝固了。 这是一位不速之客。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个最不可能的时间、最不可能的地点遇到这个人。看到对方,她的脸色登时变了。 “这是我的好朋友尼古拉斯……”费森突然看到罗莎僵硬的表情,立刻住了口,“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尼古拉斯悠悠开口。 “我从未见过他。”罗莎斩钉截铁地回答。 费森立时噎了回去。他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左看看,右看看,再迟钝也能意识到自己刚刚踩到雷了。他求助地望向加米尔。但是对方并没有在看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此刻加米尔的脸上居然也是一副费解的样子,似乎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费森懊悔不迭。他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错。他应该替大家解围。肯定又是搞不清楚的男女关系,他按自己的经验与想法推测——还是把当事人双方单独留下解决比较好。毕竟大家朋友一场,何况罗莎和加米尔又刚刚订婚。这个忙嘛,他怎么也得帮。 想到这里,费森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啊哈。”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费森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加米尔,“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查特酒,是我亲自从北面深山里的修道院驾马车运回来的。快过来尝尝!” 他不由分说把加米尔拉出了门。 沉重的宴会厅大门在二人身后紧紧关闭,把罗莎和那个瘦高个青年单独留在了大厅里。 屋内原本温暖暧昧的烛火瞬间变得冰冷万分。 “你怎么会和费森在一起?”罗莎紧紧皱起眉头。 “我是他直属上司。”尼古拉斯嗤笑一声,“我不和他在一起还能和谁在一起?” ——费森是我们的人。 罗莎突然想起波兰曼尼的话,她的肠胃翻搅成一团。波兰曼尼是【宝剑侍从】,而面前的这个人则是地位更高的【宝剑骑士】。 “属下给月长老您请安了。”尼古拉斯半鞠了一躬,白得发青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罗莎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 “恕我直言,您还太年轻,属下只是想给您提个醒。”尼古拉斯阴阳怪气地开口。 罗莎紧紧绷着脸,没有回答。 “是啦,我说的就是那小子。”尼古拉斯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表情,“您对他了解多少?您知道他做过什么?您知道他当初是靠什么才爬到那么高?” 罗莎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说实话,我真挺惊讶的,因为就在您出现之前,那家伙可一直都是跟男人厮混的!先是杰拉德,然后是塔……真是令人作呕!”尼古拉斯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明显嫌恶的神情,“可怜愚蠢的塔还帮他换血,最终埋下个心腹大患。” 尼古拉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而对面罗莎的脸上波澜不惊。 “至于您嘛。”看着罗莎的眼睛,尼古拉斯薄得像根红线似的嘴唇浮上了一丝恶毒的笑意,“他利用您除掉了塔,然后用您的血登上了长老之位。现在您变成长老,他便回来拉拢您!这话我说得确实直了点儿,您可别不爱听。您知道下面的小辈背后怎么说您吗?” 尼古拉斯凑近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他们说您‘比塔还蠢,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罗莎死死地盯着他。 尼古拉斯等了一会儿,看对方没有作出任何表示,于是干笑了两声。 “您可要小心点儿,亲爱的月长老。”他以一种欺哄的语气把话语轻轻吹入罗莎的耳朵,“咱们的加米尔最擅长的就是栽赃嫁祸、杀人灭口。其实我真是崇拜他。没错,我们之间没有谁是圣人,不过他可是我们之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位。他为逼死圣杯八杀光了不相干的蒙特鸠一家,然后生怕自己诡计败露,于是干脆借了您的手灭了塔长老全系,啧啧,而您现在竟还在跟他卿卿我我!您倒是说说看,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哈哈。” “你说完了吗?”罗莎突然截断了对方的话。 尼古拉斯愣了一下。他本以为罗莎会表情大变,但是什么都没有。对面的女孩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毫无感情的灰绿色眼睛里迸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寒光。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事不关己地双手抱臂。 罗莎绕过他,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她的表情仍旧没有变。但是她的心已经全乱了。她突然想起在自己刚刚苏醒的时候,圣杯骑士安德莱亚曾经提起过的“那个人”。 安德莱亚说,他不去布列塔尼的原因是“有个人,他不太想见”。他还说,“成王败寇只有上天说了算”。 那个时候罗莎并不知道他在说谁。当安德莱亚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只是内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但她现在知道对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了。 ——你知道他当初是靠什么才爬到那么高?在你之前,他可一直都是跟男人厮混的! 罗莎捂住耳朵。 头脑中的声音不断重复,仿佛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嘶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别听那个尼古拉斯的话,他是骗你的!他存心破坏你和加米尔的关系!但是头脑中另一个更加理性的声音仿佛雷鸣电闪,轰隆隆碾过所有的沟回和神经: ——他利用你除掉了塔,然后用你的血登上了长老之位!现在你变成了长老,他便回来拉拢你! ——你真是比塔还蠢,被卖了还帮他数钱。 罗莎软软地倚靠在宴会厅大门外的走廊上。她痛苦地抱住脑袋。尼古拉斯固然是个卑鄙小人没错,但高尚的安德莱亚绝不会故意无中生有,故意捏造他对“那个人”的态度。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过去。 是的,每个人都有过去。但并不是所有人的过去都可以一笑而过。 有些事实永远不能更改。有些错误永远无法纠正。 她为他放弃了家族的荣耀,她为他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她为他抛弃了整个世界。 她本以为他是她的日月星辰,她的神祇,她的一切。 可是结果呢? 罗莎紧紧掐住自己的脑袋,直到头皮上传来麻木的刺痛,痛醒了原本沉睡的神经。此刻就算自己已经成为了强大的血族长老又能如何?仍旧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接受身边所有人的嘲笑与讥讽。 各种混乱的思绪在头脑中横冲直撞,罗莎头晕目眩,痛苦得不能自持。 “怎么了?”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罗莎抬头看到加米尔,依旧是梦境中那个温柔体贴的金发少年,美丽优雅,端着两杯浅绿色的酒,刚刚从走廊对面的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 罗莎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酒杯,却没有端稳。 “你还好吗?”加米尔立即替她扶住酒杯,关切地问道。 罗莎此刻心乱如麻,完全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勉强向对方笑了一下。 “我很好。”她说。 她佯装平静,但内心世界已经炸开了锅。 炸弹的种子已经在心底埋下,等到有朝一日拉响导火索,炸弹就会爆炸。到了那个时候,心底那些好不容易聚集的温情,她的幸福,她的快乐,还有她为之欢欣赖以生存的全部世界,都会一并坍塌。 天亮之后,凡尔赛小特里亚侬宫。 这里有一个比罗莎更加心乱如麻的女人。 让娜。 她跟随在玛丽王后身边,看着宫廷珠宝商手上捧着的那条价值连城的项链。 造价足有一百六十万里弗,这是一条重达两千八百克拉,由六百四十七颗来自世界各地的绝色钻石所组成的项链——路易十六送给王后的礼物。 玛丽的手抚过黑色天鹅绒的衬底,淡蓝色的眼睛里放出了光。 “陛下要不要试戴一下?” 玛丽还未应允,让娜已经手脚麻利地从首饰盒里小心取出沉重的项链,挂在了玛丽白皙的脖子上。 玛丽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 这样一串项链,配在任何一套礼服之上都足够光芒耀眼,除了这串项链,她不需要再佩戴任何首饰了。不,她从奥地利带来的,还有国王和各国使节赠送的昂贵礼物全部加在一起——她所有曾经拥有的珍宝都不再重要了。 钻石耀眼的光芒晃着玛丽的眼睛。她端详着镜子之中的自己,然后无比惋惜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条项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太昂贵了。”玛丽轻轻开口,“我买不起。” 她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自己解下了那条项链,和首饰盒一起还给了满面惊讶的珠宝商。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犹豫,就好像项链本身烫到了她细嫩的双手似的。 “但是,国王陛下已经拨出款项……”珠宝商仍不死心,他提醒玛丽。 “那就让他用这个钱去造一艘海军战舰吧。”玛丽不为所动,“让娜,送伯姆尔先生出门。” 珠宝商离开之后,玛丽再次叹了口气,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精致小巧的广口青花瓷杯里泡着一朵半开的玫瑰,那是中国皇帝送给她的礼物。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玛丽自从十六岁起就爱上了中国茶。 让娜跟在珠宝商伯姆尔身后走出大门。 “再不把它卖出去,我可就要破产了。”可怜的珠宝商唉声叹气。 让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拉住了珠宝商的手。 “伯姆尔先生,请您不要着急,我会劝说王后收下这条项链。”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了。”伯姆尔依旧愁眉苦脸,“这回连国王陛下都亲自开口说买下来送她,她都不要!” “我会再劝她,您也知道我和王后的关系。”让娜紧紧握住珠宝商的手,突如其来的汗渍让她的手指和手套紧紧贴在了一起,指间涌起一种黏腻的奇异感受。她再次作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面对珠宝商信誓旦旦地开口:“我向您保证,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拒绝这条钻石项链的魅力。” 第十章 旧日重现 天气越来越暖。在凡尔赛的王后农庄里,被整个冬季冻得僵硬的大地正在慢慢复苏,淡紫色的番红花和娇嫩的黄水仙随处可见。河堤两岸,粉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点缀在将将冒出新芽的绿草之间,就好像是一席刺绣精美的鲜花地毯。 标志着春天的复活节就要来临了。 夜晚的风撩动雪白的纱帘,带来远处水塘中睡莲模糊的香气,一弯昏黄的月儿挂在树梢,把树叶斑驳的暗影投到了墙壁上。那里爬满了碧绿的常春藤,树丛里隐约传来金铃子细弱而清脆的叫声。 薄如雾霭的月色照进小特里亚侬宫二层的王后寝室,细细地筛洒在卧床上。玛丽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一条绣满花朵的白缎被单里浅睡。莹白的皮肤在月下仿似透明,散发着珍珠般的柔光。她在梦境中微笑,金褐色的睫毛柔顺地垂落,在脸颊上洒落美丽的暗影。 夜的手指轻轻撩动玛丽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 梦境中的玛丽突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仍是雪白的纱帘,但是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打开。夜风吹入了王后的卧室,床前层层的帘幕在微凉的夜风中翻滚着,就好像海面上动荡不休的波涛。 玛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挣扎着坐起身,正准备拉动绳铃叫醒隔壁的女侍,为自己倒杯水或是别的什么,突然,有件事阻止了她的动作。 玛丽的卧室是象牙白色的,精致但是很小,简单的几件家具尽收眼底。玛丽把眼睛从窗口处收回,望向卧床对面的红木雕花案几。案几上面有一只镀银托盘,原本应该放着一只承载淡红酒的玻璃酒壶和一只高脚杯,但是现在那只杯子却不见了。 夜很静,镜前基台上的座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玛丽掀开被单,伸出赤裸的双足踩在地板上。当她意识到地板有些冷的时候,面前暗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挡住了月光。 玛丽屏住呼吸,她知道房间里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 女侍就在隔壁,还有值夜班的士兵。她伸手想在自己的床上抓住些什么,弄出些声音来,比如打碎酒壶,或者拉响绳铃,但是此刻那些都离自己太远了。玛丽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自己可以呼救吗?她不确定。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首先看到了那只消失的酒杯。 杯子握在一个人的手里,杯底有一些深色的痕迹。 来人把空了的酒杯放回案几。 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黑影,当他转身的时候,月光映出了他的侧脸。 一张优雅中糅合了勇猛与刚毅的完美男人侧脸。 玛丽吃惊地看着对方,她已经忘记了呼救。在凡尔赛宫严密的守卫之下,来人进入王后寝宫竟如入无人之境。 “晚上好,亲爱的王后陛下。” 桑格尔斯微微躬身,对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玛丽行了一礼。 “……您是怎么进来的?” 玛丽惊魂未定。 桑格尔斯俯身,用食指轻轻挑起玛丽小巧的下颌,他的胡须几乎刺痛了玛丽的嘴唇。但是他毫无滞涩地滑了过去,把低柔的话语直接送进了对方的耳朵。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亲爱的玛丽。” 玛丽全身僵硬。 对方近在咫尺,一种属于夜晚的冰冷气息从对方身上丝丝蔓延,钻入玛丽敞开的领口,进入薄薄的丝绸睡衣。她的皮肤上起了一片粟粒,一种由危险带来的莫名的兴奋感瞬间袭遍全身。玛丽的脸颊涌上了一丝红晕,在对方面前,她感觉自己似乎赤身裸体,甚至连头脑中的任何想法都一览无余。 “您半夜闯进我的房间,就为了向我证明这一点?” 玛丽仰起头,雪白的蕾丝领口由于这个动作敞开得更大,纤巧的锁骨下面,隐隐露出了半截如脂如玉的胸脯轮廓。她湿润的嘴唇微张,水蓝色的眼睛里流出一丝难以拒绝的诱惑。 桑格尔斯低下头,轻吻玛丽的锁骨。 玛丽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是对方的动作一如记忆中温柔。 她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她感觉对方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滑过自己颈边弹起的动脉,然后却做了一件与预料中完全相反的事情。 他一颗颗系上了玛丽睡衣领口的扣子。 玛丽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她不懂眼前这个男人。他冒着生命危险闯入自己寝宫,难道不是因为…… “您到底想要什么?” 她静静凝视着月色下的男人。他和自己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她曾经被他吸引。他们也的确曾经拥有过一段浪漫而快活的时光。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知道自己最近疏远了对方,但是,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就算他们始终两情相悦又能如何? ——就算自己现在真心爱的人是费森伯爵,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桑格尔斯立刻开口了。 “我想要带您走。”他清晰地说。 玛丽的脸色变了。 桑格尔斯伸手捧起玛丽的脸庞,深深地看着玛丽惊慌失措的眼睛。 “我要带您走。”他重复,“离开这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我要您成为……” “您真是疯了!”之前房间里的暧昧气氛瞬间消失,玛丽努力挣脱开对方的手,“我是法兰西的王后!” “为了您,我甘愿与整个法兰西为敌。” 玛丽心跳加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深了,请您离开这里。”她努力平稳呼吸,扭过了头。 “为什么?”桑格尔斯一把拉过玛丽的手,第一次,毫无怜惜之心,强大的力量攥疼了玛丽纤细的手腕,“为什么你现在对我这种态度?!” 玛丽狠狠甩开对方的手。 “桑格尔斯大人,请您自重。” “费森。”桑格尔斯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这个熟悉的名字令玛丽心跳更快。但是她却并没有否认。 桑格尔斯冷笑。 “你知道,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费森。” “那样只会使我们之间无法挽回的关系进一步演化成为仇恨。” 玛丽仰起头,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风更加大了。窗口的纱帘在空气里翻滚,像白色的浪花拍打在岸礁上。 一片浮云游过来遮住了月亮,屋内再次暗了一下。当月亮再次露出面孔,房间里只有玛丽独自坐在床上,把枕头狠狠砸向了窗户。 被砸中的窗子发出喀拉一响。隔壁的王后化妆室里,那个正拉开抽屉的黑影听到这声响动,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黑影侧耳聆听周围的动静,待到一切再次平静下来后,她的手终于伸向了抽屉深处的首饰盒。 在黑暗里,她的手十分熟练地在珠宝中拣选,最后拿起盒底那条式样古旧的蓝宝石手链。她刚要把手链放进袖筒里,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一个努力压低的惶急声音,另一个娇小的黑影突然出现在房间里。 先前的黑影一惊,手链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微弱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纤美秀气的脸孔,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与恐惧。看到对面的女孩,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求求你不要告诉王后……让娜!”女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妮可,我的好姐妹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正在做什么!”让娜同样惊慌失措地看着女孩。 “我没有办法!”妮可抬起模糊的泪眼,她一把抓住让娜的手,“……你是知道的,我家里还有六个弟妹,我一个人区区几百里弗的年金,怎么养活得了他们!” “……所以你就来偷王后的东西?你不想活了吗!” “我发誓我不会再干了!求求你不要告诉王后!”女孩跪在地上,低低地啜泣着。 让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把女孩拉了起来,“我不会告诉王后。”她说,“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快说,我什么事情都答应你!” 妮可抬起头,眼中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清晨的时候,一向温和的玛丽王后在寝宫里大发脾气。她先是骂走了来为她穿衣梳洗的侍女,然后连早餐也没有去吃。当门卫报告说罗昂红衣主教来访的时候,她还在气头上。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得罪了王后,心惊胆战的侍从女官们都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罗昂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王室成员之一,从十六世纪始就开始担任法德交界处的斯特拉斯堡主教一职,这令他们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继任者们平起平坐,地位极其崇高。罗昂年轻时候就在这个圈子里打转,虽然司职宗教,但为人风流倜傥,挥霍无度,在出使维也纳的时候给一向节俭的奥皇玛丽·特蕾莎留下了极差的印象。 待罗昂回到法国之后,尽管出身高贵,又被推举为红衣主教,颇受民众爱戴,但却一直得不到宫廷的欢迎。原因很简单,受了母亲特蕾莎女皇的影响,玛丽王后对他非常疏远。 罗昂不明所以,只是妄图一再努力改善这种情况,像今天这样的求见已经不下十几次了。只是王后偶尔接见他一次,态度也是极其冷漠的。更多的情况是,王后根本就拒绝会面。 “王后陛下,罗昂红衣主教就在门外。”他听到内室传来侍卫通报的声音。 “打发他走!我谁都不见!” “可是,主教大人已经等了您两个多小时了,说有要事……” “我不想见他!”玛丽把茶杯狠狠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侍卫变了脸色。他急退出门。 一墙之隔,可怜的罗昂主教还巴巴地等在门外。当他听到杯子碎裂的声音,冷汗都落了下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为什么自己招致了王后的厌恶。他战战兢兢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心机极重,早就明白讨好国王是没用的,王后才是关键。只要玛丽讨厌他,他就永远也当不上自己梦寐以求的法兰西首相。 罗昂主教再一次愁眉苦脸地走出小特里亚侬宫。在花园里,他注意到了一个娇小漂亮的红发女子。那是王后的贴身女侍让娜。罗昂眼前一亮,他突然想出了个主意。 罗昂走上前去,直接截住了让娜,先是以一位绅士的态度,衷心地称赞了对方的美貌,请求对方陪送自己一程。以让娜的身份,当然不能拒绝这位既是红衣主教又是亲王的高尚要求。何况罗昂年纪未过五十,风采依旧。当罗昂伸出手臂给她挽着的时候,让娜简直受宠若惊。 路上,罗昂坦率地对让娜开口。 “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为王后陛下效劳。”他低声说,“但是王后似乎有她的看法……我为此一直苦恼万分。”他拉起让娜的手,把一条镶着钻石的贵重手链悄悄放进让娜的手心,“今天在这里遇到您是我的荣幸。我相信我的转机到了。” 让娜惊愕地看着那条贵重的钻石手链,不敢猜测对方的用意。 罗昂把那条手链紧紧攥在对方的手心里,然后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知道王后一直很信任您,不知……能否在适当的时候替我美言几句?” 让娜明白了。她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妩媚微笑,悄无声息地把那条手链褪到自己的袖筒里。 “王后陛下最近只是心情不好,请主教大人不必担心。您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相信王后陛下也会明白的。请您回去等我的好消息。既然主教大人对让娜予以厚望,让娜知恩图报,绝对不会辜负主教大人的心意。” 罗昂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小特里亚侬宫,这可是头一次。他心底的如意算盘打得砰砰响,自己家财万贯,只用一条手链就买通了王后身边最亲近的侍女,这笔买卖做得可真不赖。 目送罗昂主教的华丽四轮马车离开之后,让娜独自一人站在大门外茂密的树荫下,看着那条手链上镶嵌的颗颗钻石,唇边露出了一丝古怪而冰冷的笑意。 万众瞩目的复活节来了又去了,宫里宫外的人们各自心怀鬼胎,酝酿着前所未有的阴谋,徜徉着注定失败的美梦。 而罗莎这边也一直在忐忑不安。自从在瑞典大使馆见过尼古拉斯之后,头脑中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嘶喊: 他骗了你,你这个傻瓜! 但是她宁可选择不去相信。加米尔对她一如既往地温柔而体贴,但是罗莎感觉,似乎从那一天开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便多了一份关切与忧虑。 但是加米尔从不开口,罗莎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过去的事情。 这样又过了几天,心底的声音愈发清晰而震撼,随着天气慢慢转暖,就好像一把闷火在胸中慢慢地烤炙,罗莎知道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不能像这样持续不断地自欺欺人。 就在这天傍晚,罗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费森伯爵再次约他们出门。这一次,竟然是以王后的名义,邀请“费森伯爵的朋友”来小特里亚侬宫小聚,在王后剧院出席由王后本人亲自演出的剧目。 邀请下得如此之快,罗莎和加米尔都感觉有些诧异。之前狂欢节舞会上短暂的会面,他们以为王后不过是遵循礼仪、客套一下而已。没想到现在这个邀请真的来了。 罗莎本不习惯宫廷生活,此刻也是无心看戏,更不愿面见王后,她当即谎称身体不适,拒绝了邀约。 但是王后的邀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拒绝的,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事情可绝没有这么轻松。来自王室的邀请就是命令。不管怎么说,罗莎和加米尔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必须出席。 所以尽管加米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心情出门,可无论费森如何劝慰,软硬兼施,仍是不能让罗莎改变主意,加米尔已经没有了借口。当费森最终准备强行把他拉走的时候,加米尔突然紧紧握住了罗莎的手。 他静静地看着罗莎的眼睛,目光中酝酿着最近以来那种熟悉的不安与忧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说。 “你们还有完没完?王后陛下还在等呢!” 两人还未来得及正式道别,不耐烦的费森已经推推搡搡地把加米尔拖出了大门。 罗莎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自从罗莎苏醒之后,两人一起从布列塔尼来到巴黎,加米尔还从未与她分开过。所以这一次,加米尔似乎对于离开对方这件事非常不确定,他恋恋不舍地几次回头看了又看,但是罗莎始终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在确定来自凡尔赛的那辆专门接送二人的华丽四轮马车已经走远之后,她起身从窗口翻了出去。 今夜,她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做。 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必须确认的事情。 尽管,也许这样一来,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会改变。 但是她没有选择。 黑沉沉的夜幕成为了她的掩护。在月色里,罗莎回到了拉托尔庄园,回到了十年前事件发生的那个夜晚。 整整十年过去了。天霆院、地焱院和神启院已成为一片废墟。所有墙上的油画,大厅内的装饰,甚至墙壁上雕刻精美花纹的砖瓦都被撬走,所有的玻璃和镜框都被打碎,还有一两处被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四下里一片静寂,间或传来被惊起的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一两声深夜的虫鸣,还有堆满灰尘的地板上无数小兽留下的梅花足印。 什么都没有剩下。昔日繁华奢靡的大殿已经被盗匪和流浪汉们洗劫一空。经过雨水的冲刷,院子里的血迹都看不到了,只是大厅的角落里还有些分辨不出的深褐色斑痕,不仔细看还以为不过是些泥土的污渍。 罗莎直接穿过神启院大殿来到花园。后院高塔中的暗门锁眼已经被雨水腐蚀,门缝里长满了杂草和青苔。 看样子十年间从未有人到这里来过。 这样最好。 罗莎伸手,用力一推,那道上了年岁的大门便咿呀呀地开了。 一股腐朽衰败的味道扑面而来,内里一片漆黑。罗莎犹豫了一下。眼前仿佛见到十年前那个眼神坚定的金发男孩,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 ——你准备好了吗? 罗莎咬牙。她毅然走下了幽深的地道。大门在身后紧紧关闭,“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分隔了空气,也一并隔断了自己心底所有的回忆。 金发男孩的面貌在眼前模糊了。 罗莎集中精力,在黑暗里分辨着脚下的楼梯。 视觉、嗅觉、听觉还有触觉,所有的感官能力仿佛突然增长了数倍,罗莎用她重生后独有的敏锐重新审视这座幽暗的地宫。 她在几乎绝对的黑暗里毫不费力地来到了地下三层。 她蓦然发现,那个当初让她哀哭、给她幻境、使她恐惧的镜子空间已经不复存在。仍然是整面墙壁的镜子,但是它们对罗莎已经不再构成任何威胁。没有千万个罗莎了,没有了。也没有了虚假的幻境,没有了恐怖的梦魇。只是几块巨大而可笑的玻璃,横七竖八地伫立在那里,罗莎再次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出口。 没有了影,光不再是光,镜子也就不再是镜子了。 罗莎再一次来到了那个位于喷水池底的中央大厅。 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十年前的样子。 她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十字弓,覆盖着尘灰散落在墙角,紧接着是那两把随意掉落在地板上的镀银长剑,表面已经被完全腐蚀成了黑色。 身前是破碎的镜子,有玻璃的碎片撒落在地板上,上面同样落满了灰尘。 罗莎端起一片镜子,吹了一口气。 尘土的颗粒扬起,像一场淡漠的关于过去的回忆。 镜子里空空如也。罗莎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她触摸身前光滑冰冷的玻璃,上面斑斑点点洒落着深褐色的痕迹。 ——我说过,我会做你的剑,做你的盾,但是我竟然做不到…… 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抚摸那些碎掉的玻璃。锋利的边缘把她的手指划出了血,鲜艳的红色滴落到地板上,在厚厚的灰土中溅起一个个小小的凹坑。 好熟悉的一幕。 而不熟悉的是,她手指上划开的伤口就在那一瞬间合拢了。 头顶上方喷水池的水早已经干涸,池底积聚了满满的青苔和落叶。不太明朗的月光从它们的缝隙中漏下来,形成不规则的细细光束,地面上落下斑驳而模糊的斑纹。 塔长老那袭深灰色的斗篷仍然散落在原处,灰尘在朦胧的光柱中旋舞。借着月光,罗莎突然发现,就在那斗篷的下面,在那捧灰烬的中间,略微露出了一截黄白的颜色。 有什么东西狠狠打在了她的心上,就像一柄千斤重锤。 罗莎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她弯下腰拿起了那片东西。 那是一张字条。 一股热流猛然击中了罗莎的大脑,刹那间天旋地转。她全身簌簌发抖,她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她多么希望自己今夜并没有来到这里。 可是已经发生的一切不可更改。 何况是十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件。 就算她不打开那张信纸,她也早已经知晓答案。 真相是残酷的。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始终不愿主动去亲手毁掉自己的一切。 其实她的世界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面目全非。 罗莎用颤抖的双手慢慢打开了那张发黄的便笺。 “近日计划进行一切顺利,预计明日傍晚可将爱玛的女儿敬献与您。 请长老原谅属下先前的过失。” 下面的署名是一个花体的C。 那个自己在心底描画了无数次的C。 那个过去只要一想起便会让她脸红心跳的C。 加米尔的C。 罗莎把字条紧紧攥在手心里。攥得是那么用力,坚硬而锋利的指甲几乎刺进了肉里。 但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头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泪水像决堤的河流,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中滑落。 就好像她一直在辛苦搭建的一座宫殿,一座用翡翠和白玉搭就的神话一般的宫殿,每一天,每一刻,她都把崭新的砖瓦盖上去,一直盖一直盖,眼看着美丽的宫殿就要出现在眼前——或者它已经出现在了眼前,然后突然发现,其实它并没有坚固的地基。只要轻轻一堆,整座宫殿都会坍塌。 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梦想,都会随着这轻轻的一推化归于无。只剩下愚蠢的自己,绝望的自己,忧伤的自己,哭泣的自己,愣愣地站在宫殿的残骸上茫然四顾,眼睁睁地注视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她已然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所有的心愿去搭建这座宫殿,她把自己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座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上,她已经一无所有,她已经无药可救。 门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仿佛一个经年萦绕在这里的鬼魂,流离失所,最终从空气里慢慢现出了轮廓。 周围死一样地岑寂,这声叹息无异于惊雷。 罗莎蓦然抬头。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个此刻应该在凡尔赛王后剧院看戏的人。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就在半个夜晚之前,他们两人还住在共同的寓所,你侬我侬,依依不舍。 但是在拉托尔庄园这个废弃的地宫里,原本无比熟悉的加米尔,现在看上去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我本来以为还可以再瞒一阵子。” 毫无感情的冰冷声线,罗莎不认得这样的加米尔。 陌生的加米尔紧盯着罗莎手中的信笺。 “但是我居然犯了一个和圣杯八一样愚蠢的错误。” 没有解释,当然更没有道歉,只是冰冷而陌生的陈述语。仿佛所有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惨烈决绝的游戏,一个持续不断的梦魇。 现在,游戏结束了,梦醒了。 所有的真实都化作了虚假,整个世界都死了。 罗莎泪水朦胧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了一种炽热而决然的火焰。 她一把抓起脚下的十字弓,还有散落的箭矢。 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令她尖叫出声。她从未感受过这种痛。 烙刻有古老咒文的纯银十字弓嵌在了手心里。皮肉在以惊人的速度溃烂着。鲜血从手掌和十字弓的缝隙里滴下来。 罗莎毫不理会,她咬牙上弦,就好像她之前千百次曾经做过的那样。 下一秒,锋利的纯银箭尖紧紧抵住了加米尔的胸口。罗莎的右手扣在扳机上。最后一次,她用泪水漫溢的双眼凝视着对方愈发模糊的面孔。 加米尔一动都没有动。 从他出现在门口,到罗莎取弓扣箭,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移动过一步。 银箭尖戳上他的胸口,几乎穿透衣服到达心脏的位置,但是他没有躲。 他一直站在那里,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罗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 一滴滴鲜血从罗莎的手指间滴落,从十字弓的缝隙里滴落。 滴答。 滴,答。 爱玛的女儿。 罗莎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的时候,眼中那种决绝的愤怒已然不在,换成了一种茫然的消逝了一切感情的空,她松开了扣住扳机的手指。 她与面前的男子擦身而过,就好像与对方素不相识。 她带着十字弓离开了拉托尔庄园,就好像自己从未来过。 头顶云团散开,明亮的月华再一次普照大地。 罗莎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鲜血淋漓的纯银盘纹十字弓。 那是荣誉、是期望、是责任。 ——自今日起,你就是拉密那家族第二百五十三代唯一的继承人“玫瑰之刃”…… 是时候了,巴黎已再无可留恋处。 该回家了,玫瑰之刃。 把这把十字弓带回去。 把自己的生命带回去。 第十一章 家族审判 玛丽发现自己再一次怀孕了。 尽管整个凡尔赛为此欢呼雀跃,但她的心情却愈发暴躁。仆人们私底下偷偷猜测,也许是和费森伯爵突然因外交任务返回瑞典有关,王后常常毫无来由地大发脾气,最近又突然要求小特里亚侬宫和王后农庄上下加强双倍防守——而这在凡尔赛的其他人看来不啻耗费人力物力,根本毫无必要。最终,以大亲王和奥尔良公爵为首的几位大贵族率先对王后发难,流言蜚语瞬间传遍了整座宫廷。 而路易国王呢?北美战争给新大陆带去了自由,却葬送了旧大陆。这场战争使本就紧张的法国国库全部亏空,欠下的高额债务要用每年税收的一半来还。此刻他正和新上任的财政大臣忙得焦头烂额。 就在前不久,他才高高兴兴用那条钻石项链的钱造了一艘海军战舰,名为玛丽·安托瓦内特。他自然不相信任何对王后的指责,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贯怕麻烦的他也并未出面制止,只当作是耳旁风。于是这些关于王后的闲话就慢慢散布到凡尔赛,然后是巴黎的民众耳中。 但是玛丽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因为怀孕,她断绝了全部的公众活动,也不像以往那样大张旗鼓地去巴黎看戏了。她甚至离开了小特里亚侬宫,完全隐居在自己的小农庄里,深居简出,以乡野为伴,她也不再打牌了。费森伯爵离开之后,是孩子们填补了她空寂的内心,她开始愈发享受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追求自己内心世界的平静。 但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夏天。 风雨欲来。阴谋、危险、疯狂与背叛,一切都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天。法国会改变,整个欧洲的格局会改变,有些人的梦想会破灭,有些人的理想会死去,还有很多很多人会因此葬送了脑袋。 但在此之前,在我们这个正在讲述的故事里,所有的当事人都毫不知情。 此刻在小特里亚侬宫附近那座建有维纳斯雕像的小树林里,罗昂红衣主教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几日前他秘密接到让娜送来的信,上面说在她的努力下,王后陛下已经对主教改变了看法。如果主教大人执意要求接见,王后可以在情况允可的时候私下安排会面。 罗昂高兴得简直不能自制。几年来他一直渴望亲近宫廷,但是玛丽王后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现下更是莫名其妙地招致了王后的厌恶,罗昂几乎快绝望了。 幸亏后来运气好碰到了让娜,罗昂想,一定要设法拉拢这个王后身边最亲近的女侍,才可以保住自己在王宫的地位——不,我的目标是法兰西的首相! 想着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王后,罗昂喜不自胜。他仿佛看到了前方的曙光,似乎他已经坐在了那个位子上发号施令,万民在他身下跪拜着,大小贵族竞相投来敬重与艳羡的目光。 朦胧的月色洒在雕像前的碎石子路面上。从树林深处的小径走来了两个影子。 罗昂首先认出其中一个娇小的身形就是让娜,而另一个,另一个……她穿着一件看上去华贵无比的金绿色丝缎礼服,戴着一顶同色的宽边檐帽。那帽檐似乎太宽了些,几乎遮住了女子全部的面孔,只能隐约看到下面小巧而尖削的下颌。 女子用极其优雅的姿态向他走来。在那一瞬间,罗昂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一躬到地:“臣罗昂见过王后陛下,为您的接见感到无比地荣幸与喜悦。”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王后轻轻地说。 在这寂静的夏夜里,她的声音听来似乎有一丝不稳定的因素,她低低地垂着头,宽边帽檐下面现在连下颌都看不到了。 但是罗昂主教听到了这句话,激动得几乎落泪。他闻到从王后身上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味道,那股清远脱俗的冷香使他神情激荡。 “臣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随侍王后陛下左右,为王后陛下效劳。”罗昂颤抖着说,“陛下若有什么心愿,臣愿赴汤蹈火。” “这个……”王后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陛下若真有什么心愿,不妨让罗昂来为您完成。”红衣主教上前一步,诚恳地说道。 让娜轻轻咳嗽了一声。 “其实。”看王后一直沉默不语,她便开了口,“王后陛下看中了一条十分昂贵的钻石项链,但是国王并不知道。” 本能告诉罗昂,这是一次绝佳的可以使他重新受宠回到宫廷的机会。他转向让娜,认真地聆听。 “为了避免宫内越来越多的闲言碎语,王后陛下需要一位能够严守秘密的中间人,以他的名义买下项链。”让娜低声说,“如果……您能帮助王后陛下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 “当然,当然。”罗昂忙不迭地答应,“能够为王后陛下效力是我最大的荣幸。” “如此就多谢主教大人了。”王后轻轻握了一下罗昂的手,随着这个动作,那股缥缈的香气又袭了过来,罗昂目眩神迷。 树林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夜深了,王后陛下要回去休息了。”让娜低声说,“关于那条项链的事情,我会再写书信和您联系。此事关系到王后陛下的名誉,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严守秘密。” 王后如此器重,让罗昂兴奋地全身发抖。他当即以性命与基督发誓,证明自己的忠心不贰。他躬身行了大礼,目送让娜搀扶着王后从树林的另一侧消失。 两人走在碎石子的路面上,王后的整个身体都倚靠在让娜的怀里。她的身体在虚弱地颤抖着。 两人悄悄溜进了小特里亚侬宫的侧门。 “……我们这样会被发现的!” 大门关上的瞬间,“王后”紧紧抓住让娜的手,全身都在发抖。 “嘘……”让娜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偷王后的东西一样免不了牢狱之灾,妮可。”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但这到底是为什么?”妮可泪眼朦胧地望向让娜,“王后哪点对你不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娜冷笑:“如此我倒要先问你了,王后哪点对你不起?你竟然会去偷她的东西!” 她再一次强调了“偷”这个字眼,妮可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我根本没有选择!”她紧紧咬住了嘴唇。 “我也没有。” 让娜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绝望,她直直凝视着身前空洞的黑暗。 几日之后,还是同一个提早到来的郁热夏季,英吉利海峡之外,伦敦。 埃德蒙·拉密那从中夜惊醒。 他又梦见了他的女儿。他死去的女儿。 这是一个总也做不醒的噩梦,一个仿佛被鬼魂附体的梦魇。年迈的老人全身被冷汗浸透。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枕边的长剑,走出房门。 几步之外的那个房间,隐隐有亮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老人心里一惊。那是拉密那家族的密室,是圣灵堂,是纳骨所,那里聚集了拉密那家族几百代英勇先烈的亡魂,是尊严、是期望、是责任,那里不容许被任何人玷污。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推开了密室的门。 祭坛上的十八支蜡烛被重新点燃,象征着【月】的大阿尔克纳第十八张牌。白色的祭袍整齐地叠好摆在地面上,露出袍角刺绣的一弯银色丝线,是十字弓的弓弩,也是新月的圆弧。 【月】背向大门、面朝祭坛跪在那里,不动,也不语。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跪了多久。她身上僵硬而冰冷,没有一丝生气,仿似祭坛前一座亘古的石雕。 “……罗莎?”埃德蒙试探着叫女孩的名字,他的声音是嘶哑的。 女孩回过头来。仿佛消弭了一切欢乐与希望,她灰绿色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色彩,里面没有一丝光芒,就像两潭静止不动的死水,生命从中消逝,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了。 自从十年前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这还是罗莎第一次回家。她颤抖着站起身,想扑进对面老者的怀抱。 冰冷的剑锋突然横在了罗莎身前。 她看到老人脸上坚忍决断的表情。她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外公……” “不要叫我!” 埃德蒙冷冷地看着十年间毫无变化的罗莎,看她在烛火中白得透明的皮肤,看她那对毫无生气的灰绿色眼睛,看她身后祭坛上烛火突突地跳跃,在墙壁上投射出屋内所有景物巨大而模糊的黑影——祭坛的影子,祭坛正中白百合天使像的影子,蜡烛的影子,十字弓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随着烛火的跳跃在墙壁上晃动着,变幻着,分开,又重组。 但是那些影子里没有罗莎。 仿佛她已不属于这个空间,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已不再属于神灵所庇佑的拉密那家族。 梦中的幻影再次浮现在埃德蒙眼前。那个绑在柱子上挣扎而哀号的女子。 他四个子女中年纪最小、最优秀,也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爱玛。 ——不,她已经不再是爱玛。他的爱玛早就已经死了! 蜡烛的火焰突突地跳动,眼前女孩哭泣的脸孔与爱玛逐渐重合。 埃德蒙毅然举起了手中长剑。 一个细瘦的影子突然从打开的门那里蹿了出来。他拦腰一把抱住了埃德蒙。 “爷爷——不要!这是姐姐啊!”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明显发育不良,眉宇间隐有病态。 男孩刚说出这几句话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但是他一双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埃德蒙不放。 “姐姐没有死,姐姐回来了!”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滚开,西里尔!‘它’已经不是你姐姐了,你给我仔细看清楚!”老人怒斥。 男孩仍在咳嗽,他抬起头注视着罗莎。开始目光是疑惑的,带着遮掩不住的重逢喜悦,然后就慢慢变得静止而茫然。 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自己已从当初的孩子成长为少年,姐姐却仍是记忆里少女的模样,面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更奇怪的是——西里尔突然发现,此刻屋子里明明有三个人,但墙壁上却只有两个人的影子。爷爷的和他自己的。 墙壁上没有姐姐的影子。 男孩眼中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惊惧,他单薄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发着抖,他缓缓放开了手。 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看着面前瘦弱苍白的男孩。西里尔,她唯一的,也是她最疼爱的弟弟。 以往她每次回家,西里尔总是第一个跑上前,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那样扑进她的怀里。她和西里尔笑着在花园的草坪上滚成一团,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此刻,罗莎望着记忆中那些柔软的金发,她忍不住想再一次把对方紧紧搂进怀中。可是西里尔望向她的眼睛却充满了惊惶。那不是来自家人的眼神。那是陌生且毫无温暖的视线,是恐惧、是逃避、是厌恶。 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像一面不慎滑落的镜子那样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玻璃尖利地刺入心脏,再也拼不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罗莎的心碎了。 她低下头,不愿再去注视对方的眼睛。 埃德蒙用结实的绳子把罗莎绑了起来。他把罗莎独自丢在惨白色的祭坛前。 “家族审判明天开始。”埃德蒙用他低沉冷酷的声音开口,“在此之前,去向拉密那家族的历代祖先忏悔你的罪!” 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严。 罗莎一个人被锁在了这密闭的房间里面。 关门时候带起的风吹熄了祭坛上的蜡烛。房间里一片漆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罗莎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巴黎,在瑞典大使的宴会上,当她提起自己体弱多病的弟弟,加米尔曾安慰她说:“西里尔会没事的。” 他确实没有事。十年过去了,西里尔已经长大。只是他已不再把自己当作姐姐。 心中最后的牵挂,那最后一丁点儿零星的希望已经被绝望耗尽,罗莎的心空了。她感觉不到痛,灵魂也随着大脑一并麻木。 外公不认她。她更没有指望本就关系不好的舅父与姨妈。只有西里尔。那个记忆里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孩子,那个追在自己身后,总黏着自己,喜爱自己崇拜自己的小西里尔,她唯一的弟弟,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明亮的眼睛里闪现出恐惧的神色,弃她而去。 她在巴黎失去了爱,继而在伦敦失去了亲人。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来关心她了。 也没有人会来爱她。 当明天的家族审判到来,当她被绑到火刑柱上被烧死,或者被纯银长剑插入心脏的时候,大概也没有人会在乎吧。 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她而哭。 ——加米尔会哭吗? 空旷的眼睛里流出了冰冷的泪水。罗莎摇头。祭坛上方供奉着一尊白百合天使的塑像,从这个角度看,天使的嘴边似乎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罗莎低下头去。 密闭的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但是罗莎知道外面天快亮了。 然后严酷的家族审判就会开始。 那就是她的命运,或许,也是她人生的终点。 她已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回到家中,回到养育她的亲人面前,拼尽全力去迎接这场最后的审判,她绝不会逃避,她也无处可逃。 审判开始了。 埃德蒙身穿祭司长袍立于祭坛之前,两侧是罗莎的舅父舅母和姨妈们。他们同样身着雪白的兜帽长袍,眼睛里除了毫无感情的冷漠之外,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 罗莎的大姨凯瑟琳是个老姑娘。她总说自己人生最好的那几年在练武中度过,耽误了嫁人的年纪。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仍旧无法通过严格的家族考核,拿不到属于自己的十字弓。如今凯瑟琳五十多岁了,她以身为拉密那家族的一员为傲,却早已放弃了争名夺利的念头。她成为了虔诚的基督徒,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去教堂,还有逗弄自己养了多年的几只猫。 罗莎的二姨玛德莱娜有一个更为悲惨的过去。她比大姐凯瑟琳小两岁,年轻时算得上俊俏妩媚。她对习武兴趣不大,整日里出席宴会沙龙,周旋在各类贵族男子之间,最终不小心怀上了孩子。那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这件事令整个拉密那家族讳莫如深,时隔多年,谁也不愿意说清楚那时候真正发生了什么。有人猜测说是埃德蒙勃然大怒,痛打了女儿一顿导致流产;也有人说是玛德莱娜自己偷偷把孩子拿掉了;或者是最终生产时是个死胎。总而言之,那孩子是没了。玛德莱娜也从此转了性子,寡言少语,深居不出。 舅父乔纳森是上一辈唯一的男性后裔,从出生起就被整个家族寄予厚望。但他和二姐玛德莱娜性格相似,年轻时风流倜傥,玩世不恭,根本不是委于重任之材。之后娶了那个叫莫德的女人就更是如此。莫德舅妈对拉密那家族的荣誉责任不屑一顾,穿着打扮犹如柯芬园的交际花,一度让家人头疼不已。最终,两人的独生子西里尔姗姗来迟,却又天生羸弱,病魔缠身,无法继承祖业。 很显然,上述所有这些人都不喜欢罗莎。 不仅仅因为她的母亲,爱玛·拉密那——埃德蒙最小的女儿,出生时犹如天之骄女,容貌姣好,天赋超群,最终成为平辈中唯一顺利通过家族考核的十字弓继承人;同时也因为爱玛的女儿,年纪轻轻的罗莎,竟然也有能力完成了同样的事情。 他们绝不容许小妹的后代爬到自己头上。那个死掉的小妹爱玛,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妹夫弗罗伦——他们是整个拉密那家族的耻辱。 罗莎抬起头,从人群中一一分辨着自己亲人的脸。 她多么渴望可以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刻,看到家人脸上一点点关切的神情,哪怕只是对方眼神中最细微的一道温暖的闪光。 但是什么都没有。 凯特姨妈、莱娜姨妈还有乔纳森舅舅、莫德舅妈,他们白袍兜帽下的眼睛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瞪视着自己。就好像看着一个失败的对手,一个降伏的敌人,一个令人作呕的吸血鬼。 罗莎悲伤地转过了头。 她看到西里尔也同样穿着长袍站在墙角,他瘦弱的身体几乎被宽大的白袍完全淹没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锁住了他的。但是西里尔却把头转了开去。 他连看都不愿看罗莎一眼! 西里尔·拉密那,她唯一的弟弟。 在此之前,她心中唯一的光明。 现在连那最后的一点点微光都熄灭了。 罗莎的心沉了下去。 她万念俱灰。 “……如此,我将不允许你继续苟活于世!”埃德蒙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决然而独断。 罗莎慢慢闭上了眼睛。这已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她从未奢望过任何奇迹发生。 作为拉密那家族的一员,她知道族人对吸血鬼是从不会手软的。何况还是血族二十一长老之一的【月】。他们一定会把她杀掉,烧成灰烬,再散落在海水里。 她紧紧闭着眼睛,等待着被纯银长剑一剑贯心的刺痛感。或者,什么感觉也不会有,只有一如既往的冰冷和麻木。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想起十年前在拉托尔庄园的镜子迷宫中看到的幻象,当年母亲就在自己现在的这个位置上,被面前同样的家人一起残忍地杀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没有办法证实。因为埃德蒙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 但这也并不太重要了,不是吗?她马上就要死了。 她希望死后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罗莎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泪了。她感觉痒,但她没有办法用手去擦。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像是烧火、焦油,还有木头燃烧的味道。 罗莎纳闷地睁开了眼睛。在下一瞬,她亲眼看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浓烟从角落里升起,然后迅速弥漫进整个房间。 烟味非常呛人。莫德舅妈开始剧烈地咳嗽。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咳嗽起来。与此同时,黑烟迅速弥漫,祭坛上的蜡烛倏地熄灭了,原本明亮的房间瞬间变成一片漆黑。 突如其来的剧变不仅令拉密那的族人惊慌失措,就连罗莎自己也惊愕万分。 一片混乱之中,她突然感到身上一松。牢牢绑住她的绳子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破了。紧接着,一只骨骼突出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 “别出声,跟我走!”耳边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来人拽着奔到了门口。 大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又迅速关闭。 远远地,罗莎听到外公苍老急切的咆哮,“她逃走了!快追……” 但是她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追兵。救她的人明显熟悉拉密那府邸的全部路线,尽管周遭一片黑暗,他们瞬间跑出很远,穿过大门,把气急败坏的族人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门外正是夜幕初降的傍晚。 温润的晚风吹在罗莎的脸上,吹干了她的泪。她抬起头,看到了那个救她的人。 那个原本虚弱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男孩。 那个曾经露出厌恶与恐惧的目光,转过头不认她,让她伤心失望的罪魁祸首。 她唯一的弟弟——西里尔。 褪掉的白袍之下,西里尔身穿一套利落的黑色紧身衣,腰上挎着短剑。他刚刚就是用这把短剑在黑暗中准确迅速地割断了罗莎的绳索。他的人还是又瘦又小,脸色比吸血鬼还要苍白,似乎一阵风就能够把他吹倒似的,但是他挺直的脊背不再佝偻,他也不再咳嗽。 罗莎完全愣住了。 “你要为自己活下去。”西里尔紧紧握住她的手。 对方的手指很细,骨节如鸡爪一般突出,但是有力而温暖。 罗莎对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她先是看着那双手,然后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男孩。 “可是,我已经……” “自己活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姐姐。”西里尔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管它什么荣誉,什么责任,你没必要为这些愚蠢的条框家规而活——生命是你的,你要为自己而活。” 身后逐渐传来了脚步声。西里尔最后用力捏了一下罗莎的手,“快走!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离开伦敦,离开英格兰,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西里尔,我……” “快走!我希望看到姐姐你快乐幸福地活着!” 罗莎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她最后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用冰冷的嘴唇吻了下他苍白的额头。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莎一个闪身,随即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里。 法国加莱。渡口。 几日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从这里下了船。 她身上披着厚厚的旅行斗篷,头上的兜帽压得低低的,遮盖住了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了几缕褐色的长鬈发,在夜色中飘飞。 女子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她从甲板走上岸的时候差点滑倒。一位穿黑衣的绅士伸手扶了她一下。 女子道了谢,马上就离开了。 那个黑衣的绅士也随即离开。在夜幕下,他的动作迅速而且敏捷。他拐上一条小街,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教堂里面。 神坛前背对大门立着一个男人。一个颀长瘦削的男子,亮如金属丝一般的浅色长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束在脑后。 “报告尼古拉斯大人。”那个黑衣的绅士单膝跪地,“拉密那家的人并没有杀掉她。【月】已经回到了法国境内。” 第十二章 一百六十万里弗 仲夏过去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 宫里宫外的人心似乎也因为燥热的退却而逐渐平静了下来。整个秋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夏日里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场漫长的梦魇,人们相继从噩梦中醒来,擦去冷汗,重新投入他们正常的生活。夏日里许下的那些承诺,有的人还记得,有的人已经忘了。 就在窗口的梧桐树刚刚开始飘起叶子的那一天,珠宝商伯姆尔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宫廷内部的信。信封是小号的,白色的信纸有棱纹,切口烫金。 伯姆尔莫名其妙地打开信。 信是王后的贴身女侍让娜寄来的。 伯姆尔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没错,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他那条昂贵的钻石项链终于找到了买主。 让娜在信中说,经过她的努力,王后陛下已经同意购买项链。由德高望重的罗昂红衣主教出面,交易定于下个月的29日,请伯姆尔先生届时前往斯特拉斯堡公馆签订协议云云。 伯姆尔兴奋莫名。本来,这条贵重的项链是他为路易十五的情妇杜芭莉夫人定做的,可是就在完工之前,国王不幸感染天花去世。杜芭莉夫人被赶出宫廷之后,这条项链失去了买主。一百六十万里弗。除了王族,没有人花得起这么大的价钱。 待到新国王路易十六即位,伯姆尔把项链连续送到玛丽王后那里三次,但是这个热衷乡村生活的奥地利女人似乎对这种过分精致和张扬的贵重首饰远没有当年杜芭莉夫人那么有兴趣。伯姆尔为此一直很懊恼。他在这条项链上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几乎倾家荡产。如果再找不到买主,他就要考虑把整条项链毁掉,把钻石拆下来做些便宜的小珠宝脱手——但这样一来钻石的价值将大打折扣,这是赔本生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 但现在一切困难都过去了。钻石项链终于有了买主。伯姆尔看着手中的来信,喜不自持。他从上锁的柜子最深处拿出了项链的盒子。 最上面的一排是从小到大再到小排列的十七颗钻石,以半透明的缎带连接系到颈后。往下是由三串钻石组成的弧状垂饰,中间点缀着水滴形的大钻,周围再镶上一圈小钻。最下面是由三排钻石组成的长项链,中间以一颗大钻做结,下面分别垂落装饰着丝缎蝴蝶结的链尾,一排水滴形小钻在灯下闪烁着高贵耀眼的光辉。 钻石项链终于有了新的主人。法兰西至高无上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伯姆尔长长舒了口气。 一百六十万里弗尔的价格两年内分四期付清。项链先由伯姆尔交给罗昂,待主教看过担保书上王后的签字之后,再由让娜转交给王后。 斯特拉斯堡公馆的买卖交易一切顺利。罗昂拿到签有王后名字的担保书后,在买卖协定上签了字。一切交易都是在公证人在场的情况下完成的,过程正式而清晰,谁也没有看出有任何问题。两天之后,伯姆尔把项链带给了罗昂,罗昂随即把项链珍而重之地交给了让娜。 让娜小心地把盒子收好,在转达了王后的谢意之后,她告别罗昂主教,独自离开了对方的官邸。 但是让娜并没有直接回凡尔赛。她下了马车,沿着塞纳河一直走,看上去似乎要去什么地方,但其实她哪里都不想去。让娜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游荡,发酵的河水漂上来阵阵腐烂的臭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索性在河边坐了下来。 桥下是一对正在接吻的情侣。让娜看着他们身上粗布的衣服和廉价的饰物,只是最底层的手工匠人和市井鱼妇罢了,但是他们却很快乐。她看到那个男人捧起女人的脸,他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男人的手一直搂着女人,他的动作是轻柔的,他的表情是温暖的。那个满脸雀斑的女子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了解我的心意,让娜。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云把太阳遮住了。 让娜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无论两个人在一起有多么亲密,那个男人爱的并不是她。 那个男人的心里只有玛丽。 让娜从未觉得自己比玛丽差。从小就如此。虽然她是个孤儿,但是她曾经的家族,是法兰西最古老的贵族——瓦卢瓦家族的后裔。她的血统并不比波旁王室低。否则她也不会被选为王后的贴身女侍。 而玛丽呢?她只是一个来自奥地利的乡下女人。她不懂宫廷规矩,甚至连法语都说不好!看看她建造的那个令人作呕的“王后农庄”吧!真是丢尽了法国宫廷的脸! 让娜从心底看不起玛丽。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必须听命于她,绝对服从于她,好吃的她先尝,好布料她先挑,把她伺候得舒服了,自己才可以拿那点少得可怜的几百里弗的年金。 而且玛丽虽然贵为王后,却还有秘密的地下情人——这点令让娜更加无法忍受。 就比如那个叫费森的瑞典军官。 整个小特里亚侬宫的人都知道他们在王后农庄频繁幽会的事情,但所有的下人们似乎都是费森伯爵的绝对拥趸,对此事缄口不提。尤其是妮可——让娜看过妮可望向费森的眼神,连瞎子都能看出那眼神之中的含义。费森也一定心知肚明。可是费森眼里就只有玛丽一个人。 ……还有桑格尔斯大人。 ——既然你已经有了费森,为什么还要占着我的桑格尔斯大人? 让娜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原谅玛丽。永远都不能。 她掏出了手袋中那条价值一百六十万里弗的钻石项链。 一切都让它见鬼去吧!让娜走上桥,粗鲁地把项链从盒子里扯了出来,狠狠扔进了奔流着的塞纳河。 钻石在耀眼的阳光中最后闪烁了一下,然后扑通落水,瞬间消失在了湍急的水流里。 让娜走下了桥。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当让娜走到新圣吉尔街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拐过空荡荡的街角,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让娜走过了他们身边,有一个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张比妙龄女子还要精致完美的脸庞,却属于一个男人。他看到让娜,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让娜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类似错觉地感知,那张美丽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还有对方身上那股强烈的香水味道…… 让娜叫了一辆双轮出租马车。在返回凡尔赛的路上,她一直持续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那股香气。那股熟悉的浓烈香气…… 马车驶过凡尔赛歌剧院。让娜突然想了起来。 她是在宫廷舞会上遇到的这个人,当时他正和费森伯爵在一起。旁边好像还有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孩。 她记得他是位子爵。他的名字是……让娜蹙眉,使劲地回忆。然后她终于想了起来。 男人的名字是达图瓦子爵。 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尼古拉斯。 虽然摆出了绝对谦恭的姿态,但是尼古拉斯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光,仿佛世间一切都已经在这种光之下被烧成灰烬。他瘦削苍白的脸孔上写着一片傲然。 加米尔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根本没有兴趣和尼古拉斯周旋。何况宝剑骑士并非直接隶属于他,他们根本就毫不相干。 但是尼古拉斯今天居然直接约他见面。 “你找我有什么事?”加米尔问。 “关于拉密那家族。”尼古拉斯抬起了眼睛,他希望看到加米尔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的反应,但是对面的加米尔脸上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茫然。 “已经不存在‘持十字弓之人’了。”加米尔对他说,“拉密那一家对我们不再有威胁。” “事实上并非如此。”尼古拉斯摇了摇头,“属下刚刚得到密报,拉密那家族已经派了新的杀手来到巴黎。” 加米尔愣了一下。 尼古拉斯紧紧盯着他的脸。 “而且,杀手亦持一柄纯银十字弓。应该就是月长老之前的那一柄。” 加米尔没有说话。 这不可能,他心中想,拉密那家族这一代只有一位通过考验的继承人。而她十年前已经被自己亲手变成了【月】。拉密那家族应该已经完全断绝了后代。 那个新派来的杀手是谁? 细看过去,加米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睛里已经多了一丝疑惑,对方的话明显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 “还有一件事……”尼古拉斯凑近一步,低声说,“月长老已经回到了巴黎。” 加米尔盯着他的眼睛。 “请塔长老一切小心在意。”尼古拉斯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属下告退。” 在天亮之前,罗莎回到了自己暂住的旅舍。 这是位于巴黎郊区的一家小旅馆,没有什么客人,店主木讷迟钝,不爱说话,更关键的是,房间里绝对安全。唯一的一顶窄窗被一块厚厚的棉布遮掩,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罗莎躺在硬邦邦的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 仿佛蓦然间翻开了一张夹在时间长卷里的书签,罗莎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午后。也是独自一人,也是这样一个偏僻旅馆里破败廉价的小房间。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的手中还拿着十字弓。 她想起下水道中的那些伤口,想起了伤口附近那些无来由的溃烂。罗莎看着自己的手。因为金属银所造成的伤痕早就已经痊愈了。她想起了那个男孩身上的伤口。从那一年狂欢节到复活节的整整四十天里,她每天都要给对方的伤口换药和纱布,而那道伤口竟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逐渐平复。 突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罗莎捂住嘴。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男孩,在她离去之际,掀开自己的衣服,解开所有包好的纱布,抹掉药膏,用纯银匕首在他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再次划开。 从狂欢节到复活节的每一天。 四十个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就如同基督耶稣的荒野禁食受难。 可奇怪的是,当罗莎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前并没有那封信。她满眼都是男孩痛苦的表情,他咬紧牙齿,在最后一刻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塔长老的长剑。 不,那是他为了骗取你的信任设下的圈套!他要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鲜血交给他!那个卑鄙狡诈的家伙! 一个声音在头脑中嘶喊。但是在罗莎的心底,一种更强烈的痛楚挣扎着、挣扎着,最后终于把这个声音压了下去。 她的眼前只有男孩痛苦的表情,男孩流着血对她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罗莎闭上了眼睛。 良久,眼角有两行清亮的泪水滑了出来。 她此刻竟然极度思念着那个人。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她拼命想摆脱开这个念头。但是男孩带着痛楚的表情却始终浮现在自己眼前,久久不去。 天快亮了。劳累和困倦不容她考虑更多。很快,罗莎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敲门声突然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罗莎疑惑地从床上坐起身。 敲门声还在继续。这并不是梦。她莫名其妙地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一个单薄瘦弱的男孩子站在门外。 仿佛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行,男孩苍白的脸孔上写满了疲惫。 “姐姐,爷爷派我来杀你。我没有选择。” 西里尔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弓。 罗莎呆住了。 阴暗的走廊里,十字弓闪出耀眼的亮光,纯银的箭头几乎擦到了罗莎的衣襟。 西里尔的手仍然扣在扳机上。他眯起眼睛,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十字弓的前端由于后坐力而微微上扬。 “砰!”男孩说,然后他放下了手臂。 他露出了孩子般顽皮的笑脸:“现在我任务完成了,姐姐。” 罗莎愣愣地看着他。 “但是我还要在巴黎住一阵,姐姐你会收留我吧?”西里尔眨眨眼,然后扑进了罗莎的怀抱。 罗莎想笑,但是笑不出来:“西里尔,你知道我已经……” “可是你还是我的姐姐啊。”西里尔截断了罗莎的话,他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罗莎盯着他的脸:“你……不恨我?” “我恨你。”西里尔突然收起了笑容,他看着罗莎,“否则他们不会逼我拿起这柄十字弓。为了不走这条路,我处心积虑,装了十年肺病和佝偻,只想让他们趁早放弃我,死了这条心。但是为了你,他们最终还是把我扔进了那个该死的家族考核。” 罗莎惊愕地望着他。 “不过我很开心自己没有通过,我是真的尽力了。”西里尔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没有通过?那他们竟然还派你来巴黎……”罗莎突然住了嘴,没有说出最后那个显而易见的后果。 西里尔摇了摇头:“家里没有人了。我听他们说,你和爱玛姑妈是这些年来拉密那家族最优秀的猎人。” 西里尔突然提到了罗莎的母亲。罗莎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正从心底流过。 “我不喜欢当猎人。”西里尔皱起眉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打打杀杀。我只喜欢写诗画画。” “你画画?”罗莎勉强笑了笑。她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在她的记忆里,西里尔还是那个抓着自己衣角、在她身后姗姗学步的孩子。她对长大成人的西里尔一无所知。 男孩兴奋地点头。“我最近在画姐姐。”西里尔孩子般的笑颜再一次绽放,“画你手持十字弓站在月下的样子。你穿着纯黑色的兜帽披风,周围全是深红色的玫瑰藤。但是我还没有画完。”男孩的脸色暗了下来,“爷爷就把那张画烧掉了。” 罗莎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所以就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抱住了西里尔。 “当爷爷最终命令我来巴黎杀你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西里尔说,“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家,终于可以见到姐姐——等一个月之后,或者两个月,我会回家告诉他们姐姐已经不在了,爷爷就会死心了。你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等再过个几年……”西里尔没有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下,薄薄的嘴角浮上了一丝悲哀的笑意,“到了那时,姐姐你就会自由了。” 罗莎闭上了眼睛。她抱紧了怀中瘦弱的男孩。 就算她被整个世界抛弃,这里仍然还有人惦念她、关心她、爱她。 她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西里尔,她生命中唯一的闪光。 那是她一脉相承的血亲,是她的守护天使,她灵魂深处的救赎。 天气冷了,然后又热了起来。 厄报接连送进凡尔赛宫。 首先是大名鼎鼎的罗泽先生在英吉利海峡试飞时遇难,由于风暴导致热气球坠毁身亡。罗泽先生是飞行史上首位成功试飞的飞行员,也是首位罹难者。大亲王悲痛绝,他暂时关闭了自己的奇珍博物馆,在报纸上写了一篇祷文悼念罗泽先生,国王则给罗泽先生的家人追发了奖章和体恤金。 另一件让国王头疼的事是博马舍的反动戏剧。他明明已经昭告天下,《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全面禁演,但玛丽王后却对此兴致盎然。何况她刚刚生下一位小王子,谁也不能拂了她的兴。 于是就在小特里亚侬宫旁的王后剧院中,一场只有王室成员和贵族参演的讽刺喜剧拉开了序幕。玛丽当仁不让地饰演娇媚可爱的女主角罗丝娜,当珠宝商伯姆尔气急败坏地撞响小特里亚侬宫的大门的时候,玛丽还在反复背诵自己的台词。 通报获得允可之后,伯姆尔举着一份单据走进大厅,对王后深施一礼。 “陛下,我有机会接受您的建议,感到无比地幸福。最近向我提出的付款条件,我以万分的热忱和恭敬的心情表示服从,这也证明我一向忠于陛下,而且坚决服从陛下的命令。我非常高兴地想,世上最华丽的钻石项链现在可以归属世上最伟大最杰出的王后了。” 对方一上来就长篇大论,用尽修辞,玛丽皱起眉头。她原本就心不在焉,一时间也根本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奥丁蹿入她的客厅。它现在已经长成一条大狗了。奥丁用前爪搭上小王储的摇篮。 小路易·夏尔不过四个多月大,活泼可爱,长着一双和玛丽同色的水蓝色眼睛,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 玛丽立刻站起身把狗牵开,她带着慈爱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用玩具逗着他笑,对伯姆尔的问题不理不睬。 伯姆尔心中的郁结更加深了。再行一礼,珠宝商恭恭敬敬地呈上了手中的单据。 “尊敬的陛下。”他说,“这是我们半年前在斯特拉斯堡公馆签订的买卖协议。您拿到了那条钻石项链,而且接受了付款条件。半月前您又派人和我说,希望可以将首期付款从四十万里弗尔降低至二十万里弗尔,我们也接受了,但是昨天已经过了付头款的日期……” “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钻石项链?”玛丽截断了他的话,她接过单据,“协议上的签名是假的。”她不耐烦地把单据扔回桌子,“你被人骗了,伯姆尔。” 一百六十万里弗的天文数字。珠宝商的冷汗落了下来。 “随便你去找谁,此事和我无关。”玛丽满不在乎地随意挥了挥手,就这样打发了可怜的珠宝商。她把狗和孩子分别交给女仆照料,然后又打开剧本,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几天之后,《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照常上演了,玛丽过足了戏瘾,她兴高采烈,把项链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根本就没想到此事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损害。 一个星期后。 “项链事件”已经在凡尔赛宫廷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侍女和守卫都在窃窃私语,王公大臣竞相来拜访王后询问真相。小特里亚侬宫的平静被永远摧毁了。 一个月后。 罗昂红衣主教被告上法庭。贵族和高级教士认为这对他们是极大的侮辱,他们控告直到罗马。没有人怀疑平日里慷慨豪爽的罗昂主教是个骗子,于是所有法兰西民众的愤怒与矛头全部指向了一贯以挥霍闻名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巴黎和凡尔赛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和海报。平日与王室丑闻完全隔绝的平民百姓对整个事件兴奋不已。诽谤小册子、漫画和报纸纷纷上市,仅仅一周之内两万份小册子销售一空。所有人都知道是王后骗了珠宝商的项链。 在人民毫无休止的疯狂想象之中,玛丽逐渐被描画成了一个阴险放荡的女人,成为了整个法国的众矢之的。他们以多年前那位鼎鼎大名的凯瑟琳·德·美第奇王后作为比较,两人同样来自外国,也是一样地品行不端、心如蛇蝎。慢慢地,人们对她的称呼从带有敬意的“法国王后”变成了包含贬义的“奥地利女人”。 “把那个来自奥地利的魔女赶回去!”人们在广场和大街上示威呐喊,“是她的挥霍浪费才让我们吃不上饭!”“她会葬送掉整个法兰西!”“把她永远赶出法国……” 面对这一切毫无边际的指责,玛丽手足无措。 她原本对宫里宫外的闲言碎语不屑一顾,但是这一次,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她是无辜的,但是法国民众并不相信。她甚至觉得那些侍女和卫兵们也对自己丧失了以往的忠诚。王公大臣们也不再来拜访她了。 “立刻把此事提交最高法院。”最终玛丽下令,“把所有内幕公开,我要让主持公正的法官们还我清白。” 审讯开始了。 罗昂红衣主教被带上法庭,然后是王后的贴身女侍。在烦琐而谨密的调查之后,案情逐渐清晰。到了最终审判的那一天,整座巴黎城万人空巷,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各自家中涌出来,天还没亮,法院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六十四位法官顺次进入法庭,在审议大厅中,十九位代表法兰西古老贵族血统的代表身着丧服,向他们鞠躬致意。这种无声的恳求对法官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很快罗昂红衣主教就被释放了,所有的罪名都堆在了那个娇小美丽的红发女子头上。 让娜。玛丽王后的贴身女侍。 鞭打、在肩膀烙上烙印、无期徒刑。 成千上万的人在红衣主教行进的路上撒满鲜花,欢声雷动。人们拥抱和亲吻法官。既然罗昂主教是无辜的,那么犯罪者仍是小特里亚侬宫——所有人都知道,让娜是王后的亲密女友。这个奥地利女人的罪责永远都无法洗清。 玛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成泪人。她期待着国王可以帮自己洗清罪责,但是生性懦弱的路易十六看到广场上愤怒的民众,他再一次退缩了。 最终国王勉强下令把罗昂主教遣往流放地,而对自己妻子受到损害的名誉,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路易国王的举动得罪了最高法院,也一并激怒了原本就亢奋莫名的法兰西民众。民间诽谤和谩骂王室的声音四起,巴黎和凡尔赛从此失去了安宁。 在最终判决下达的第二天傍晚,让娜被遣送进了沙尔帕特里埃监狱。 身处狭窄而阴暗的牢房,身上是粗布的囚服。所有的绫罗绸缎都不在了,所有的珠宝饰物也不在了。温暖舒适的小特里亚侬宫已经永远离她而去,她已经一手摧毁了自己的全部世界。 她后悔么?不,让娜咬住嘴唇。在她追出珠宝商伯姆尔的那一刻,从她收下罗昂主教的钻石手链的那一刻起,不,甚至就在那场宫廷化装舞会上,当她最后一次看到桑格尔斯大人,最后一次投入对方的怀抱,当她听到对方口中毫无感情的话语,当她眼中最后一次落下冰冷的泪水——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她毁了自己,也一并成功毁掉了玛丽的生活。 因为宫里宫外的闲言碎语,那个瑞典军官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在小特里亚侬宫任意来去。更重要的是,玛丽王后已经在法国民众那里永远丧失了信任。法国人民不再拥护她了。 牢门之外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这是何苦。”一个不断在睡梦中反复出现的熟悉声音。 让娜蓦然回头。 本来锁死的牢门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外站着男人高大的身影。一个她认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的人,一个她极度思念却又憎恨的人,一个绝对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让娜呆在那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不断滑落,她一头扑进了那个人的怀抱。如记忆中一般温暖而寒冷的怀抱。 “桑格尔斯大人……”让娜哽咽。 桑格尔斯轻抚她的头发。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感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恨她!我恨不得她死!”让娜抬起了朦胧的泪眼,那里面有一种深刻的怨毒的光透了出来,“因为她从我这里抢走了您!如果没有她……” “我也不会爱你。” 桑格尔斯的手仍然轻轻放在让娜的头发上,但是他的语气决然而冷酷。 让娜停止了抽泣,她挣脱开对方的怀抱。 走廊里幽暗的烛火打在桑格尔斯的脸上。 那张睡梦里一再浮现的脸,那个记忆里勇猛刚毅的完美男人,那个她从十六岁起就倾尽所有青春与情怀的毕生挚爱,她的桑格尔斯大人——原来他竟然是这样冷酷,这样残忍,原来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原来一切所谓的伟大爱情都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天真的幻想,原来玛丽并不是自己的情敌,原来自己从未被放在相等的位置上…… ——原来,他的心底根本就从未有过我。 那么,所有这一切的罪,所有这一切无法弥补的过失,是不是也变得毫无意义了呢? 让娜惨然一笑。 她突然伸手拔出桑格尔斯腰边的佩剑。下一个瞬间,她举剑毫不犹豫地狠狠划过自己的咽喉。 大量鲜艳的红色喷涌而出。鲜血溅满了牢房的墙壁,然后再顺着墙壁滴落到地面上。 远处走廊里蜡烛的火焰还在突突地跳动。鲜艳流动的红色在火焰里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就好像一幅舞台上巨大厚重的深红色幕布,在精彩的演出之后,缓缓地垂落。 桑格尔斯没有动。他凝视着地面上女子的尸体。 那道深刻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冒出鲜血,像是一条决堤的红色河流。 浪费了这么多的血。 桑格尔斯轻轻舔了下嘴唇。然后又舔了一下。 一阵风吹过,走廊里的蜡烛熄了。 牢狱里一片漆黑。 微弱的月光从高高的窗棂间透落下来,牢房里已经没有人。只有地板上女孩冰冷的尸体,她无声地倒在血泊里,像一只被捏碎了的深红色的蝴蝶。 第十三章 西里尔 酷暑之后必是严寒。 这一年自从8月之后就没再下过雨,田地完全干裂,本就寥寥无几的小麦收成更差了。人民没有面包吃,怨声载道,叫苦连天。随后凛冬降临,整座巴黎城都被冻住了。塞纳河水结了冰,建筑完全被冰雪覆盖,大路上足足堆了四英寸的雪,没有一丁点儿化开的意思。行人和马车都不好走,有钱人家甚至雇了雪橇出行。 费森伯爵就是在这个时候返回了法国。 近年来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不停地给他委派外交任务,他在好几个国家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最终好不容易得以返回巴黎,还遇到了这种坏天气。费森裹着几层厚厚的毛毯坐在烧得正旺的壁炉旁边,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给“约瑟芬”写信。 寒冷让他原本优美挺拔的字迹扭曲变形,费森皱着眉头把写了一半的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烧掉,然后又铺开了一张空白的信纸。 没过多久,脚步声从走廊上响起,大使馆的一个男仆出现在门口。 费森挥手制止了对方,他正写在兴头上,满腔爱意与热情突然被对方打断,他提着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句打算写什么。就这么犹豫了老半天,笔尖上一大滴墨水洒在信纸上,模糊了刚刚才写好的一个段落。 费森怒气冲冲地扔下笔,把弄污的信纸再次团起来扔进壁炉,转头问道,“什么事?” “有客求见,大人。” “难道大使先生就没在家吗?” “是您的客人。”男仆抬眼看了下主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费森皱起了眉头。他这才回到巴黎没多久,连凡尔赛都没来得及拜访,怎么会有人特地来拜访他?他转头看了一眼蒙着呵气的窗玻璃,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已经发暗,巴黎的夜晚比白天更冷。这种要人命的鬼天气又有谁会出门? “是什么人?”他问道。 “罗莎小姐和一位男伴。” 这俩家伙,竟然这么快就得到风声啦?费森撇撇嘴,但自己这一次离开法国两年多,朋友的不请自来毕竟令他喜不自胜。 眼看壁炉里的信纸已快烧完,费森大致收拾了一下面前的书桌,看上面没有任何与“凡尔赛”有关的字样,然后站起身喜滋滋地走去迎接他的老朋友。 只是他没有料到,罗莎身边的这位“男伴”却并不是加米尔。其实他若仔细想想,大使馆的家仆怎么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达图瓦子爵?费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苍白瘦削的少年,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对方完全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 “我弟弟西里尔。”罗莎上前一步,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书房里,男仆点上灯,费森招呼两位冻得发抖的客人在壁炉边落座。 “你,需要我的帮助?”费森眨眨眼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罗莎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西里尔来巴黎看望我。”她说,“正巧皇家艺术学院的沙龙画展开幕,他希望可以有机会见识一下他一直所敬仰的学院派画家们。” “所以?”费森挑起眉毛。 “希望你可以带他去预展,神通广大的伯爵大人。” “噢。” “你答应了?”罗莎充满希望地问。 “先告诉我一件事。”费森突然凑上前,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和加米尔分手啦?” 罗莎的脸色立刻变了,她站起身。 西里尔也站了起来。他瞪了费森一眼,拉住罗莎的手:“对不起,姐姐。” “好啦好啦,算我什么也没说。”费森连忙安抚对方,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展览什么时候开幕?” “下个月10号。”罗莎冷着脸回答。 “届时在皇家艺术学院门口等我,我带你们进去。” “我姐姐也可以去吗?”西里尔年轻的脸上登时露出了喜色,他睁大了眼睛,“皇家预展当晚不是有限定人数吗?” “包在我身上。”费森拍拍胸脯。他瞟了一眼罗莎,“不过我可不确定你姐姐会对画展有任何兴趣。” 他说对了。半个月之后的那个傍晚,费森果然如约带姐弟二人进入沙龙展厅,但是罗莎感觉无聊透了。她可以给西里尔做模特,全力支持他这半年来在巴黎的生活,但她自己却真的无法受到感染。她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巴黎上层社会所一贯热衷的艺术生活,对她来说仿若天方夜谭。 其实费森自己也颇觉无聊。他本以为向来热爱绘画与音乐的“约瑟芬”会移驾这次展览,但“项链事件”之后,玛丽逐渐失去了民心,巴黎的动乱愈发频繁,王室一家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过任何公众活动了。 真正兴奋的是西里尔。他既不是参展画家,也不是受邀前来的品鉴者,却为了这次活动特地打扮了一番,身上一套崭新的礼服,头上戴了假发又抹了发蜡,整个人就像姗姗来迟的春天一样明媚清新。西里尔看上去完全一派巴黎城中富贵公子的模样,转眼就把罗莎和费森丢在一旁,自己毫无违和感地混入了观展人群。 待到罗莎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他的时候,西里尔正和两位绅士一起站在一幅画作前。那两位绅士的年纪明显都比他大很多,从装束上看出身也极其显赫,但不知何故看起来三人竟交谈甚欢。 罗莎走近几步,听到他们说的是英语。 两位绅士之中比较年轻的那位,一身挺括的军官制服,规整的白色假发遮盖了他原本鲜艳的头发,但那高挺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依旧很容易辨认,正是鼎鼎大名的吉尔贝·拉法耶特侯爵。另外一位年长些的,罗莎并没有见过,只听拉法耶特亲昵地称呼他为托马斯。 “那个人是谁?”罗莎见费森来到自己身边,随口问道。 “新任美国大使杰斐逊先生。”费森挠了挠脑袋,“我想我大概应该过去打个招呼。” 罗莎本就对社交毫无兴趣,现在更是不想见太多人,所以她退到一旁,远远看到费森过去寒暄,对方明显对他也颇为客气,几个人很快聊在了一起,对面前的画作指指点点。 顺着他们的视线,罗莎看到画面上一位身穿白袍的老者正跨坐在床上,一手指天,一手安然接过盛毒酒的杯子。老者周围围坐着不同年龄的男子,各个面露悲伤。罗莎听着那位美国的杰斐逊先生高声赞叹这幅画作的高超精妙,围观人群不住点头称是。 待人群散开一点儿之后,罗莎慢慢走近,看到画作的名称是《苏格拉底之死》,作者雅克-路易·大卫。 从画展回来之后,西里尔完全被画家大卫迷住了。他抱怨自己不是法国人,无法进入皇家美术学院参加“罗马奖”的评选,像大卫那样拔得头筹,得到一个去艺术之都罗马进修五年的机会。 他没日没夜地临摹大卫的画作。 “大卫笔下的人体太美了,充满了古典主义的情怀。”他有一次这样对罗莎说,“如果我也有机会学习那些肌肉和骨骼的关系就好了。” 罗莎心里一动。西里尔没办法进入皇家艺术学院学习绘画,这是事实,但是她却知道巴黎有一个地方足够他用来写生。 罗莎为自己和西里尔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塞纳河往上游走,离开城区,最终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和巴黎城内很多其他的地方一样,对罗莎而言充满了回忆。可是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愈快乐,现在回想起来就愈痛苦。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西里尔,她根本就不会来,就连这个最初的念头都不会有。 但是这些事情西里尔并不知道。他只是很开心可以和罗莎一同出行。在巴黎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姐弟两人隐居在郊外的小旅舍里,对身边一切事物保持低调。尽管巴黎越来越不平静,不时传来民众聚集游行的声音,报纸上的消息也越来越惊心动魄,但在姐弟二人组成的小小世界里,一切外面的声音都被隔绝了。他们相依为命,不谙世事,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唯一。 然而可惜的是,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罗莎绝不可能在白天出门,而到了夜晚,对西里尔来说,在如今混乱躁动的巴黎街头闲逛也并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这一天傍晚,当罗莎主动提出要带他一起出门的时候,西里尔非常开心。尤其是当罗莎告诉他说他们要出门画画,西里尔就更兴奋了。他立刻收拾了自己的画笔、纸张和画板,还有一盏可以随身携带的简易灯具,便要出门。 “带上你的武器。”罗莎说。 西里尔瞪大了眼睛:“我们不是去……” “无论如何,你仍是拉密那家族的继承人。”罗莎的口气不容置疑。 西里尔撇了撇嘴,把罗莎之前用过的那把纯银十字弓随便挎在自己外袍下面,手里仍是紧紧抓着他的画笔。 在路上,罗莎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因为过去的那些回忆,她觉得自己心里乱成了一团,头脑也因为夜晚的寒冷而完全停止了思考。 出租马车停在了那片熟悉的空地上。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到这里也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但罗莎恍惚间觉得已经过了两个世纪那么久。 上一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塞纳河水还没有结冰。头顶上的树还有叶子。上一次这里还并没有这么冷。不,冷的不是外面的天气,冷的是她的内心。此刻她的内心比冰封的银色塞纳河还要冷上百倍。 “所以,这就是那座博物馆?”西里尔打断了罗莎的思绪。 “过去是。罗泽先生罹难之后就关闭了。但是那些动物标本还都在。” 西里尔欢呼了一声,他跳下马车。 “这里是一枚双金路易。”在他身后,罗莎反复嘱咐马车夫,“在这里等我们。大概会需要一点儿时间,回去车费我会付双倍。” 夜风吹得凌厉,这里又地处偏僻,马车夫原本一路上嘟嘟囔囔发着牢骚,但此刻看在丰厚报酬的分儿上,他再有什么疑惑也随之打消了。他使劲搓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这边西里尔已经跨上了博物馆的台阶。大门当然紧紧上了锁,但这毕竟难不倒拉密那家族的继承人。还没等罗莎走过来,西里尔已经用灵巧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锁,钻进了充满尘土味道的走廊大厅里。 罗莎也想随他进去,但是刚推开大门,玻璃窗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立即回头。仿佛有那么一丝近似于错觉的意识,她看到不远处一个人从博物馆外墙边一闪而逝。 那个人动作极快,在暗夜里几乎无从分辨。他身上的衣服颜色很暗,但是他的头发是金色的。 罗莎揉了揉眼睛,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面前只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空场上,车夫仍在哆哆嗦嗦地揉搓着自己冻得麻木的双手,铁锈般的枯叶在枝头飘悠旋转,地面上厚厚一层落叶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边什么都没有。罗莎再次转过了头。她几步跨进了废弃的博物馆。 空荡荡的主展厅不再像上次那样有照明的灯火,但其实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暗。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整齐的光斑,在那光束光斑里可以看到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她看到西里尔已经点着了手里的灯,铺开画板和纸张,写生面前某个两栖类动物的标本。 大厅里没有其他人。罗莎感觉得到。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她看着西里尔的背影,他画得是那么用心。罗莎一闪身钻出了博物馆大厅。 那个人不在大厅里面。他在外面。 罗莎很快掠过博物馆面前的空场还有附近的树丛。她没有让马车夫看到自己。 外面同样没有一个人。但是她却明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香味断断续续的,被寒冷的夜风吹得魂飞魄散,但仍是可以隐约辨别得出。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罗莎鼻端,就好像某种导火索在头脑深处蔓延,突然“砰”地一下,把所有迟钝冰冷的脑细胞炸得粉碎。然后熊熊烈火迅速燃烧起来,噼里啪啦,轰轰烈烈,继而把她心底一直以来所伪装的虚假平静摧毁得一干二净。 她知道“他”仍在巴黎。 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她完全知道他在哪里,具体位置清清楚楚。她与他也就隔着一两条街的距离。她也知道“他们共同的朋友”费森伯爵仍旧与他过从甚密。 但是她依旧躲着他。她不想见他。此刻她与他之间除了“同事”的关系之外什么也没有。而就算这一点,她也可以通过组织中的中间人来达到目的。她不需要见他。更不需要与他有任何交情。自从在拉托尔庄园分别之后,她与他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 其实不只是罗莎自己在刻意回避。加米尔也同样在尽量避免与她相见。他们共处于同一座城市,拥有同样的朋友和下属,共同在夜晚捕食。但是加米尔从不让自己在罗莎面前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似乎已经成为二人之间约定俗成的生活准则。 可是今天,很显然,准则被破坏了。 加米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罗莎不知道。鼻端的香气若有若无,但确实就在那里,熟悉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香气证明加米尔来过。但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一座已经废弃的博物馆?这里根本就没有人。 不,今夜罗莎在这里。 呼啸的夜风带着坚硬的冰碴扑到罗莎脸上。她感觉不到疼。似乎大脑中所有的细胞,所有的沟回和神经都被罩上了一层坚固的冰壳。她感觉麻木。她没有办法思考。 罗莎循着那香气在博物馆前后兜圈子,然后突然站住了脚。就在博物馆正门前面的那片空地上,似乎有什么不对。 她雇的那辆出租马车,不见了! 此刻巴黎天寒地冻。这里如此偏僻,又是夜晚,没有马车她和西里尔根本无法返回市区。所以罗莎才会特地付给车夫多出数倍的报酬,一再嘱咐对方在门外等待。但是那辆马车现在居然不见了。 罗莎气急败坏地跑上前,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极目远眺,隐隐可以看到阴暗的树丛小径之上,那辆马车已经走出很远,追是追不上了。 罗莎紧紧皱起眉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让车夫放弃了如此丰厚的报酬? 今晚的一切都十分蹊跷。 鼻端的香气更浓郁了。罗莎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快步跑上博物馆台阶,再次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 黑暗的大厅里一片死寂。 “西里尔?”罗莎试图喊自己弟弟的名字。 回声隐隐传来,在空旷的大厅里令人毛骨悚然。惨淡的月光下,两栖动物展台前留下一盏熄灭的灯,雪白的画纸散落一地。 西里尔不在那里。 罗莎头脑里嗡的一声,心底愈发感觉不安,甜腐的化学制剂味道排山倒海一般将她淹没。而隐藏在这股味道之后,愈发浓烈的香气却好像一千只蜜蜂一齐向她蜇来,痛得她只想逃跑,只想尖叫。 但是她不能逃,她只能一步步迎着这可怕的香气往前走,让周身所有的刺再刺得深入一点儿,狠狠刺进她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朦胧的月光洒在博物馆展厅的地板上,洒在展台上,洒在这里成百上千的动物标本上。 苍白的鱼类骨骼在半透明的玻璃罐后面像暗淡的珠宝一样发亮;然后是两栖类动物,爬行动物……肿胀的蟒蛇盘缩在巨型玻璃罐子里,就好像一满把抛出去却无法收回的缆绳,打了结,中了咒,永远沉睡在冰冷的海底;没有羽毛的鸟类睁大无神的眼珠,蜷缩在淡黄色的液体中慢慢发酵,原本鲜艳的鸟喙和爪子像得了白化病的动物。 罗莎一步步往前走。这里无处不在的香气逼得她几乎发狂。 深邃的大厅走廊看不到尽头。仿似一个无底的恐怖黑洞,无限的恐惧感袭击了她,一种深深的、无助的恐惧感,就好像回到了幼年时代,她独自一人走过吸血鬼出没的阴暗窄巷。 她不知道在那里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不,或许她知道。 她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问过费森伯爵是否怕鬼,却招致对方的嘲笑。可是也许,在这个世界上“鬼”真的存在。 这里比上一次更冷、更黑、更恐怖。罗莎头皮发麻,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害怕。 脚下再次加快了步子,在鸟类标本之后,她看到了老鼠、兔子、狐狸和鬣狗,毛发俱全,栩栩如生,就好像同时中了美杜莎的魔法,睁大无神的双眼,在高高的展台上面如同两排茕茕孑立的卫兵。 走过中殿的时候开始有风。 越往深处走,风就越大。在那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就好像隐藏着一个风的旋涡,从天花板垂落的深红色帘幕映衬着那只去掉了一半皮肤的可怕猿猴。 万籁俱寂。钻心蚀骨的冷风把猿猴身后的帘幕吹得猎猎飞舞。 罗莎伸手拨开帘幕。 “西里尔?”她轻唤。 但是可怜的男孩已经不能回答她了。 帘幕之后,展厅后门大敞,夜风呜呜地吹。 罗泽先生的生物博物馆展品按照进化论排列。达尔文说,人类是由猴子变来的。猿猴不是结局,人类才是哺乳动物的最高级和最终端。 罗泽先生的热气球在英吉利海峡试飞时遇难。但是现在却有人完成了他的展览。 帘幕打开之后,紧接着猿猴的展台,男孩被一根结实的麻绳高高吊起。这里没有任何打斗挣扎过的痕迹,真正致死的是男孩左肩一道深刻的反手剑伤直贯胸膛,几乎将他瘦弱的身体整个劈成两半。 夜风呜咽。月亮倏地隐入云层,似乎不忍目睹这残酷的一幕。 男孩的腰间仍然悬挂着他的十字弓。弓弦松松的,上面没有箭矢,他几乎连解下武器的机会都没有就遇难了。 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罗莎挥手砍断绳子,让男孩软绵绵的身体跌落进自己怀里。 因为肩膀上的伤口,还有绳吊,西里尔纤细的脖子几乎折断,他金发的小脑袋萎靡地搭垂在身体的一侧。大量鲜血像喷泉一样汩汩涌出,把他整个人染成了像猿猴那样的赤红色,入手一片湿黏。 不久之前还活生生的西里尔突然变成了一具悲惨的尸体。罗莎尖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的弟弟西里尔已经死了。 真的死了。 天真善良的西里尔,还不到十七岁的西里尔竟然被杀死了,被自己的同族杀死了,被吸血鬼杀死了。 无论如何,西里尔身上这道可怕的伤口绝对不是一个人类能够留下的。 罗莎小心翼翼地把西里尔的头颅摆回原先的位置。她跪坐下来,把西里尔紧紧抱在腿上,哭泣。 万物一片死寂。她唯一的弟弟不在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罗莎恶心想吐,但吐不出来。 这颗几乎被切断的头看上去似乎还活着,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湿润的嘴唇无助地翕张,试图说出些什么——上帝啊,有谁可以忍受如此惨剧?罗莎哽咽。她诅咒世界,诅咒神祇,她在愤怒和痛苦中绝望地哭喊着西里尔的名字。 她把西里尔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颅轻轻枕在自己腿上,就这样把他的头和脖子对在一起,就好像那颗头还牢牢地长在脖子上那样。她不停地抚摸他柔软的金发和脸颊,低声安慰着他,上帝就在附近,上帝和我们在一起,上帝会永远照顾我们,我们在天堂里,和爸爸妈妈还有所有的家人在一起。 哦,求求您,上帝啊,或者撒旦,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罗莎用自己的灵魂祈祷,请您帮帮我,不要让西里尔像现在这样保有感觉和意识。不,不,不要这样!我受不了,受不了!求求您让他赶快安息吧—— 罗莎紧紧抱着西里尔被鲜血浸透的身体,在博物馆的后门外跪坐着,就好像是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冷风吹动她的长发,鲜血殷湿了她的裙子和双手,开始是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冷下去。没过多久,西里尔身下的地面上慢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红色的冰。 罗莎一动都没有动。 快到黎明的时候,东方逐渐露出了鱼肚白,金色的阳光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罗莎感觉到强烈的烧灼感,身上裸露的地方已经开始冒出疼痛的水疱,但是她仍然紧紧抱着西里尔的尸体,没有移动分毫。 天色慢慢变亮,从这里的山坡可以遥望巴黎的街景。日出之前的整座城市被银灰色的冰雪所覆盖,就好像一座荒寂的墓冢,结冰的塞纳河如同白色的裹尸布缠绕其中。脚下的城市似乎很远,又很近,圣母院的钟声一声声沉闷地敲响,孤独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 西里尔的头颅就在这个时候失去了生命,静止了,明显地死亡了。他的皮肤不再温热,他的身体也不再绵软。他永恒的灵魂如果没有在受到重创的那一刻飞走,此时也已经明显离开了他的躯体。 天色已经大亮,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罗莎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倏地划破了地平线。一辆由四匹黑马拉就的黑色马车随着这声音迅速驶上山坡,经过罗莎身边的时候,车门打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抓过罗莎,把她和西里尔的尸体一同拽上马车。 西里尔腰间的十字弓撞到车门上掉了下来,但是没有人注意。在车门合拢的那个瞬间,东方天际一线狂妄的阳光突破山崖喷薄而出,黑夜已经消逝,覆盖冰雪的大地染上了一片神圣的金黄。 就在清晨的第一线阳光里,掉落在山崖上的那柄纯银打造的十字弓开始变化。 似乎它是冰雪雕成一般,在这金色的阳光里,在白昼散发的热量中,突然开始变形、变软,然后完全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汪清亮的水。当这清亮的液体沾到鲜血的时候,仿佛滚水浇落在热油上,发出“滋啦”的一响,液体喷溅开来,然后化作水蒸气在阳光中冉冉上升。 与此同时,几百里海峡之外的伦敦,在那间密闭的纯白色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外力,祭坛中央供奉的白百合天使的塑像突然“啪”的一声完全粉碎。 拉密那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人死了。 十字弓被上帝收回,神圣的预言破灭了。 加百列遗弃了他们。 神离开了他们。 密不透风的宽敞车厢之内,罗莎依然紧紧地抱着西里尔的尸体。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车厢对面的座椅上,波兰曼尼先生担忧地看着她。 良久,女孩口中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加米尔。” 罗莎轻轻抚摸西里尔湿冷黏腻的金发,她的眼睛再一次失去了色彩,变成了两汪黛绿色的深潭,里面没有一丝光亮。 “我一定会杀掉你。”她说。 西里尔的血染红了她的衣服,她的裙子,还有她的手指。罗莎轻轻抚摸着西里尔纤细的、几乎被切断的脖子,动作那么轻柔,就好像他仍然有感觉似的。罗莎的眼睛里是空荡荡的颜色,她咬紧嘴唇注视着面前无形的空气,好像那空气便是加米尔,好像那空气便是她的仇人。 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就算你换了左手使剑……我仍然知道那是你!我看到了你,我知道那就是你!” 她想起了徘徊在博物馆大门外那个虚幻的影子,还有弥漫在展厅大殿里那股浓烈而熟悉的香水味道——那就是加米尔,绝不会错,这个卑劣无耻的凶手就在她的眼前残忍地杀掉了她唯一的弟弟。 罗莎看不到面前的波兰曼尼先生,看不到对方担忧的神色,更看不到当对方听到自己的话之后,脸上浮现出的那抹不自然的表情。 此刻,罗莎头脑中只有一件事。 血海深仇。 她要杀掉加米尔。她要去找加米尔然后杀掉他。她要把加米尔碎尸万段。 一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怜悯,那点自己心中无法磨灭的感情,罗莎就要发狂。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要抓住加米尔,她要杀死加米尔,她要亲手替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西里尔,复仇! 第十四章 别了,凡尔赛 在路易十六的日记里,1789年7月14日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整个白天,他像以往一样在凡尔赛周边的森林里游玩狩猎,直到很晚才回到宫中。 一进宫门,他就发觉气氛不对。男仆和女仆们手足无措,沉默不语的瑞士护卫脸上充斥着一种悲壮的色调,一些平时他根本见不到面的王公大臣们突然一起出现在凡尔赛,每个人看起来都惊慌不安。 贴身男仆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告诉他,拉法耶特侯爵和诺阿伊子爵正在大会议厅等候国王的接见。 但是路易并不想见他们。 最近半年里发生了太多事,财政仍然赤字,他召回了呼声最高的财务总监内克尔,但是内克尔也无计可施,上任没多久就又被他解雇了。这遭到了民众的强烈不满,巴黎的游行暴动一批接着一批。而新成立的国民议会也令他心烦意乱。 他甚至开始怀疑拉法耶特根本就不站在自己这一边。那家伙首先要求召开三级会议,然后又要学习美国制定什么宪法!路易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头疼。至于那个诺阿伊子爵,则根本就是拉法耶特的妻舅连襟,两人一起从北美回来的,估计也被美洲的水土烧坏了脑子,根本就不顾本国贵族的利益了。 路易才不要见他们。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他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他那波旁家族特有的大胃口扰得他心慌意乱,填饱肚子是他此刻最大的心愿,其余一切都不重要。路易特地走了另一条路绕过大会议室,直接进入自己的小客厅,吩咐男仆准备晚餐。 晚餐很快就被端上了餐桌。路易看着面前一桌子的丰盛美餐,心满意足。但是他才掰下一只橙渍鸭腿,客厅的大门就被撞开了。没有通报,没有拉铃,就这么直接被撞开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路易瞠目结舌。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两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拉法耶特和诺阿依,两人全副武装,就好像两座威风凛凛的门神,居高临下地望着国王。 路易手里的鸭腿掉进了盘子里,啪地汁水四溅。他被吓呆了。头脑中第一个念头,是拉法耶特带头造了反。他想说点什么来震慑对方,好让对方知道自己仍旧是法兰西的国王,但是喉咙里咕哝了几声,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候对面的两人倒是向他行了礼。 “巴黎出事了。”诺阿伊子爵迈上一步,急促地开口,“巴士底狱被攻破了。” 路易好不容易稳定了自己的心神。原来对方没有造反,太好了。但他口中说的却是: “巴士底狱?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攻城的时候聚集了三万市民,现在大概已经有十万。看守德·洛内侯爵已在市政厅遇难。” “这是一场叛乱吗?” “不,陛下。这是一场革命。” 路易觉得自己被噎住了。比起光辉灿烂的波旁王朝列祖列宗,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差了。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他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门口的两人对视了一眼,这个问题,原本是他们准备来询问国王的。 “我们必须尊重民众的利益,这毋庸置疑。否则更加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拉法耶特开口,却注意到国王扶住桌子的手已经开始发抖,餐桌上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都开始叮叮咣咣地摇晃了。 拉法耶特在心中默叹了一口气。他越过餐桌走到国王面前,单膝跪地。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誓死保护王室的安危。” 国王现在看起来精神一些了。他在绣花餐巾上抹了抹自己的手,然后把面前的拉法耶特扶了起来。 “我们现在有多少人?”他急切地问道,“够平定巴黎的叛……不,革命吗?” “我们首先需要争取的是国民议会,而不是外派军队。”拉法耶特立即回答,“我建议您与议会代表谈判,让国民议会代替您去解决巴黎的问题。” “但这不就等于承认他们代表着法国政府吗?” “制宪议会此刻就是法国的政府。您必须承认这一点。”拉法耶特的姿态是谦恭的,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路易脸色惨白,就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瘫软在高背椅上,紧盯着餐桌上那只已经开始变凉的鸭子,半晌,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明天早上,您会陪我去吗?” “当然。”拉法耶特又行了一个礼,然后与诺阿伊子爵一起离开了国王的客厅。 路易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没胃口。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虑地走了大半天。最后,他又坐回了那张高背椅子,把桌子上那只凉透了的鸭子就着松软的白面包吃了,连盘底的汤汁都没剩下。 第二天一大早,路易和大亲王两兄弟,没带任何瑞士侍卫,只在拉法耶特一个人的陪同下,面见了制宪议会的其他代表。国王虔诚地请求议会出面维护巴黎的治安,并许诺撤出驻扎在凡尔赛和巴黎的全部外国军队。 下午,拉法耶特带领大约一百名议会代表来到巴黎市政厅广场,大声宣读了上述指令。他刚过而立之年,身姿英挺,肌肉健实,胯下骑着一匹白马,身边紧紧簇拥着一群在北美共同战斗过的法军将领,熠熠发光地立足于革命风暴的正中心。 每个法国人都认识他。他申请召开三级会议,带领国民议会在网球场宣誓,草拟宪法,如今又说服国王承认革命,撤退军队。 ——如果他不是法国人民的英雄,那么谁还会是呢? 拉法耶特的演说刚刚结束,民众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让拉法耶特做我们自卫军的总司令!”他们喊道。 拉法耶特愣住了。“这需要国民议会的许可。”他磕磕巴巴地说。 但是他所带来的那些国民议会的代表瞬间就发出了赞同的呼声。 拉法耶特僵在了马背上。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是来传达国王的指令,平息巴黎的骚乱的。但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却成为了骚乱中的主角,成为了所有制造混乱、杀人放火的人群的领袖。是国王的信任让他来到巴黎,但现在整个巴黎突然变成他一个人的了。 这是拉法耶特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刻,却让他尴尬得不能自持。他白皙的脸庞红透了,几乎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周围的人却只把它当作是快乐和兴奋的表达。 “拉法耶特万岁!”“国民自卫军万岁!”巴黎民众如醉如狂,潮水一样地涌上来亲吻拉法耶特的靴子和马鞍,妇女和孩子们争相献出鲜花,整个巴黎市都陷入了狂热的亢奋。 在数万双眼睛火辣辣的注视下,受到感染的拉法耶特嘡啷一声拔出长剑。 “我发誓,将自己的生命献给自由与人民!” 在群众的欢呼声之中他不由自主地热血上冲,这种感觉,自从美洲战场归来之后就再未有过。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要成为法国的华盛顿。他对自己说。拉法耶特举剑挥向巴士底狱的废墟。 “我命令,拆除巴士底狱!” 人群再次沸腾了。这座坚固的军事堡垒作为封建专制的代表,尽管已经失去了实际效用,却仍像一座阴影一样矗立在人民的心中。拉法耶特的命令无疑与他们心意相合。命令不用下第二遍,几万人拿起铁锹锄头,抡起镰刀铁锤,层层蜂拥在巴士底狱四周,开始拆墙。 好几天过去了,从巴黎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咚咚巨响几乎连凡尔赛都能听到了。路易开始不安。 “拉法耶特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多亏了您的任命,陛下,侯爵大人已经成为了国民自卫军总司令,正在全巴黎招兵买马呢。”玛丽王后平时很少反对国王,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 “他发誓过对我效忠!” “他对造反者说了同样的话。”玛丽冷冷地回答。 路易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相信拉法耶特先生是想拯救我们。” “可是谁又能够从他的手里把我们拯救出来呢?”玛丽立刻反驳道,“那些王亲国戚,要务大臣,这几个月该走的都走了,甚至连我最亲密的勃利夫人都已经离我而去了!” 说到勃利夫人,玛丽还是恨得牙齿痒痒。她待对方如同亲人,但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勃利不但在关键时刻离她而去,还利用玛丽对自己的信任,卷走了大量本属于王室的财产。这许多事情,玛丽是直到最近才慢慢地想明白——可是已经太迟了。 “那么您也想离开吗?”路易试探着询问自己的妻子。 “只要有拉法耶特在的一天,我们就永远无法离开凡尔赛。”玛丽咬着牙说。 但是她错了。仅短短两个月后,饥饿的巴黎人民开始向凡尔赛进军。领头的是英勇无畏的巴黎妇女们,不仅仅是市井菜农鱼妇,还有很多富贵人家识字念书的女性,甚至是一些男扮女装的革命者也混杂其中——这群人的口号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面包”。占领市政厅之后,他们缴获了长矛、枪支还有大炮,一路向凡尔赛进发。 这场大规模的游行活动完全是自发而突然的,等拉法耶特察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不久之前,就是这同一批人跪在他脚下,狂热地向他献出亲吻和鲜花,但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从他的命令。拉法耶特匆匆忙忙地从寓所中赶来,试图率领国民自卫军进行劝阻和拦截,但完全无效。 10月的天气已经很凉,头顶阴云密布,狂风呼啸。没有什么能阻止革命党人的步伐,天色逐渐变暗,人群离凡尔赛越来越近了。 先头部队进入凡尔赛的时候,大雨倾盆。但这无法减缓他们的速度。示威人群包围了王宫,他们鸣枪示警,有两个瑞士护卫被打死,鲜血随着大雨渗进了凡尔赛的土壤。 拉法耶特设法分开人群,冲进王宫的大门,却在中庭被守卫拦截。 “我来保护国王!”他不可置信地冲对方喊道。 此刻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头顶不多的几缕头发一直往下淌,样子狼狈不堪。他看起来和外面的那群人完全就是一伙的。 守卫犹豫着不肯放下长矛,但是对方全副武装,不但挎着剑,怀中还揣着火枪。若真打起来自己也绝不会是对方的对手。十步之外,王宫院子里的血迹还没有干,守卫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让他进来。”一个救命的声音适时在身后响起。 守卫回头,看到了费森伯爵。他大舒了一口气,收起长矛,向对方行了一礼。 “我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凡尔赛的黑名单呢。”拉法耶特也舒了一口气,垂下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臂。 “快了。”费森看了他一眼,递过一条干毛巾,“随我来,陛下要见你。” 拉法耶特随着费森穿过长长的走廊,却发现他们的目标并非是以往受到接见的大会议厅。他刚想开口询问,费森突然停住了脚步,推开了右侧的一扇小门。 “这是?” “陛下要见你。”费森重复。 拉法耶特这才意识到,对方口中的“陛下”指的并非是路易国王。 玛丽正在这个小房间里,头发没有梳,单薄的贴身睡裙外面只套着一件灰扑扑的羊毛披肩,正急促不安地走来走去。 拉法耶特吃了一惊,尽管他也曾“便衣”拜访过王后的小特里亚侬宫,但却还未在如此亲昵的情况下被接见。大概是一路奔忙的原因,他脸上有些发红,行礼后就一直低垂着头。 “司令官大人。”玛丽的语气很冷漠。 拉法耶特不敢说话,腰间的佩剑垂得极低。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上一次当他、玛丽还有费森三人近距离在一起之时,正是狂欢节的化装舞会。那竟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玛丽当天穿了一件镶嵌了无数珠宝的复古黑丝绒长裙,那条裙子大得几乎把她娇小的身躯全部淹没。 “宫中盛传,您要成为法国的克伦威尔,是这样吗?” 拉法耶特愣住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刚刚为何会受到门卫的拦截了。 “陛下在问话。”费森忧心忡忡地捅了捅他。 拉法耶特这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绝无此意。” “难道您就不想做那个所谓的‘护国公’吗?” 他听到玛丽再度讽刺地开口。这个声音,和舞会上那个亲切的嗓音判若两人。您的舞跳得很好。那个声音在耳边说。他摇了摇头,拼命想摆脱掉那段记忆。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成为王上、议会与人民三者之间的调停人。” 宫外的口号声盖过了大雨的声音。一块石头砸上了窗户,还好玻璃并没有碎。拉法耶特悚然一惊,但是对面的玛丽却仍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骄傲而苍白的脸孔上带着一丝不屑。 “看来您的调停非常失败,司令官大人。”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三者势不两立,永远不会出现中间点。”王后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您最好尽快决定自己的立场。” 当天傍晚,国王被迫签署了游行代表提出的所有意见,亢奋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此时大雨逐渐转小,人们在王宫四周安营扎寨,生火取暖。王室一家暂时取得了休息的时机,但这并未持续多久。凌晨五点,宫廷内外的矛盾再次开始升级。 一切都是随着一声看似计划之中的枪响而展开的。革命者们端起锄头长矛、石块猎枪冲进了凡尔赛宫,杀死了试图阻拦的护卫,他们用刺刀高高挑起护卫的头颅,高喊着革命口号冲进王宫内院。 玛丽在一片惨叫声中惊醒。她原本也并未睡熟。她来不及换衣服,仍旧裹着那条旧羊毛披肩,趿拉着拖鞋冲出大门。 不远处,人们打破了凡尔赛一扇又一扇精致辉煌的大门,眼看就要冲进王后的寝宫里了。偌大的王宫仿佛突然间人去楼空,附近连一个侍女和守卫都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处就是革命者手里的火把。 玛丽努力定下心神,她冲向王储的房间。 突然推开的大门让她本就绷紧的神经几乎折断,她一头扑在了来人的身上。费森伯爵一手抱着迷迷糊糊的小王储,一手拉着惊慌失措的公主,正准备往门外跑。 看到他玛丽几乎痛哭失声。危急时刻,毕竟还有一个人为她留了下来。她从对方手中接过自己女儿的手,来不及说一句话,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迅速奔向国王的寝宫。 该死!国王卧室的门竟然从里面上了锁!玛丽拼命地砸门,但是坚固的大门毫无动静。喊杀声越来越近,费森怀里的小王储路易只有四岁,此刻他完全被吓坏了,号啕大哭。 孩子的哭声让玛丽心慌意乱。自从革命爆发以来,她还从未如此恐惧过。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很坚强,不掉一滴眼泪,也从不像软弱的国王那样不知所措。但现在,在这两扇紧闭的大门面前,她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与孤独。 一个人从身后伸手推开了她。推开了她?她仍旧是法兰西的王后!玛丽愤怒而惊慌地转过身,决心要与革命者决一死战。 但是那个人并不是革命者。 拉法耶特用另一只手推开了费森。他掏出挂在腰间的火枪,眯起疲劳过度的红眼睛,对准大门的锁孔开了一枪。 只有四岁的小王储不再哭了,他痴迷地看着对方身上的制服还有武器,就好像看着一位神话中才会出现的英雄。 国王卧室的两扇大门应声而开。拉法耶特做了个手势让王后和孩子们先进去,然后和费森两人用房间里可以找到的所有东西,一座笨重的古董大衣柜,还有桌椅等其他家具,从里面再次堵住了大门。 王室一家暂时团聚了。孩子们欢叫着扑到父亲的怀里。玛丽则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她知道今夜的危险还没有过去。 示威人群聚集在国王的窗口下此起彼伏地呐喊,大大小小的石块砸上国王卧室的露台。没过多久,一排子弹把窗玻璃打得七零八落,房间里传出阵阵惊呼,群众的斗志愈发高昂。 拉法耶特率先走出了露台。他面色苍白,头发散乱,连自卫军制服上的扣子也并未扣好,一派颓废模样——这是自革命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拉法耶特低声下气地请求人民饶恕无辜守卫的性命,暂时离开王宫。但是没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他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退出露台,对房间里的国王和王后鞠了一躬,无声地表达出人民的意愿。 “让国王出来!”“让王后出来!”透过破碎的窗户,那里是平民们的狂欢。 路易战战兢兢地望着窗外。 “您要我现在出去被他们杀死吗?”他颤抖着问道。几名守卫的头颅仍旧在刺刀上挑着,他们的血还未冷透。 拉法耶特没有说话。局势已经完全失控,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之后该如何收场。但是很显然,如果接下来国王和王后不采取任何行动,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收不了场。 玛丽突然拉起了国王的手。“我们出去。”她亲了一下王储和公主,把他们交给费森伯爵看护,然后毅然走出了露台。 路易的腿是软的。跨出露台的时候他几乎跌了一跤,但是身后的拉法耶特适时地扶住了他。拉法耶特把自己头上代表自由与革命的三色帽徽交给国王,以眼神建议国王露出笑容,对民众挥手致意。 路易的笑容很僵,但是在脚底火炬的闪烁中并不明显。而王后呢,拉法耶特并没有示意她做任何事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看他。 玛丽王后并未像国王那样作出任何取悦民众的表示。她高昂着头,紧抿着嘴唇,苍白的脸上是一副高贵而具有威慑力的姿态。玛丽骨子里骄傲的血脉绝对不会妥协,她宁死也要与民众对抗到底。 当她出现在露台上的一瞬间,脚下的呼号声立刻落下去了,火把刺啦刺啦地在完全凝固的空气里燃烧。人们为这个勇敢而坚强的女人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是辱骂、石块,还是子弹?拉法耶特不敢揣测。他快步走到王后身边,谦卑地鞠躬行礼,低下头吻她的手。 “王后万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来,好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 群众再一次沸腾了。出于心底所剩的对王权的最后的一丁点儿敬畏,他们加入了司令官的呐喊。 “国王万岁!王后万岁!”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凡尔赛宫。 但这是路易和玛丽最后一次听到群众的呼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路易草草写了一份诏书,宣布王室将顺应民意移宫巴黎。 下午两点整,一辆华丽的六马马车驶出了凡尔赛金光闪闪的大门。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十五章 6月20日 在民众的意愿下,国王一家顺从地住进了巴黎的杜伊勒利宫。 旧宫殿虽然规模庞大,但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仆人们只是匆匆收拾出了一楼和二楼的几间屋子,让王室一家草草入住。 这里和凡尔赛有天壤之别。不光是居住条件简陋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如今国王和王后已经彻底失去了自由,在国民自卫军的“保护”之下,一举一动都受到革命党人的严格监视。 拉法耶特劝说易十六对所有发生的一切都采取了妥协的态度,他公开宣誓支持宪法,并顺从地签署了绝大部分会议法令。但是作为一位国王,他不甘心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他写信密告西班牙国王自己在逼迫之下的言行全部无效。他积极地同欧洲其他王室取得联系,以便得到外国部队的支援,尽早结束这场革命。 但是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会议一个接一个地召开,人们爱国热情高涨,亢奋的民众再次包围了杜伊勒利宫。王室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危急。停驻在法兰西的外国使节们唯恐避之不及,已经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国度;昔日的保王党人也竞相对执政者表明立场和态度,树倒猢狲散,在战火纷飞的巴黎,支持王室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信件在巴黎和斯德哥尔摩之间不断传递着。 “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绝对安全。”费森在家书上写道,“在这里我是个外国人,法兰西的革命不会波及到我。我会一直待在巴黎。因为王室需要我……因为她需要我。” 这位瑞典军官为手头拮据的法国王室提供了大量金钱。同时,他和掌管法国东北部军队的布叶侯爵取得联系,布叶侯爵负责在边境接应,而他则安排国王一家秘密离开巴黎。 经过漫长的交涉,玛丽王后的哥哥,奥皇利奥波德同意在法国王室潜逃成功后提供部队与资金支援,费森随后制订了详细的出逃计划——深夜乘坐马车从巴黎出发,目的地是位于卢森堡西南的法国边境城市蒙梅迪。 计划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玛丽已经把自己值钱的首饰秘密送到了布鲁塞尔。所有计划的参与者都在紧张而兴奋地准备着。但是路易十六看着眼前这位英俊而忠诚的瑞典军官,心里却另有一番念头。 费森一直和王室关系密切。无数他与王后的传闻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起初路易并不在乎。自己毕竟是法兰西的国王,而玛丽也毕竟是他的王后。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路易看着眼前英俊的瑞典军官。 对方的样子根本就没有三十六岁,仍然是二十末尾的样子,英姿勃发,气宇轩昂。而自己体型肥胖身材矮小,不过比费森年长一岁,脸上已经因近几年的动荡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甚至连白头发都开始冒出来了。 离开巴黎是他的愿望。但是借用自己妻子情人的力量?路易无论再怎么无能也是一个男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没有了地位和王权,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再是法兰西的国王,玛丽也就不再是他的王后。最关键的是,一旦自己离开了法国,费森就没有必要再对自己俯首称臣。 去了蒙梅迪之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路易才不要和费森去什么蒙梅迪! 虽然他接受了对方的金钱,接受了对方的建议,也接受了对方为自己制订的全盘计划,但是在准备期间,他用尽一切办法,拼命地推迟出逃的日子。到了最终决定下来是6月20日这一天,负责接应的布叶侯爵直到十五日才得到消息,国王将于五日后抵达。布叶侯爵一下子乱了阵脚。 面对费森和他所策划的周密的出逃计划,路易绝望了。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巴黎。他留下一纸诏书,声明谴责制宪会议从王室手中剥夺了外交、军事和地方行政权力,并宣布他在大革命发生以后批准的法令全部无效。 6月20日当天,杜伊勒利宫在国民自卫军总司令拉法耶特的管辖下一切井井有条。孩子们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国民自卫军在站岗,仆人们在吃晚饭,国王一家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聊天打牌。 如果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当天下午的时候,费森伯爵曾经短暂地出现在宫中。但他原本就是这里的常客,他也和拉法耶特侯爵素来交好。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他的存在,费森伯爵临走之前,拉法耶特甚至还主动拉着他喝了两杯烈酒。 就是因为这两杯酒,拉法耶特随后称自己有些头晕,他取消了原本计划中的正规晚巡,早早就坐上马车回家了。出于职责需要,他只是反复交代了今夜值班的自卫军士兵——对方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要在晚上十一点替他进行最后一次巡逻。 因此,在玛丽十一点整化妆成女仆穿过宫前广场的时候,撞到的正是这个倒霉的自卫军士兵。 但是这个刚刚上岗的士兵却并没有认出王后。 十一点半,院子里已经没有人再巡逻了。化装成男仆的国王也顺利离开了王宫。 一辆老旧的小型古董马车停在离王宫不远的棋盘街上。 费森伯爵亲自驾车,路易国王,玛丽王后,男扮女装的六岁的路易·夏尔王太子,十三岁的玛丽·特蕾莎公主,国王的妹妹伊丽莎白夫人,还有几位女仆和家庭教师,一行十一人乔装打扮成俄国贵族,在夜色的掩护下匆匆离开了旧王宫。 万籁俱寂,整个巴黎城似乎都睡熟了。 就在马车驶过波旁街的时候,一个坐在二楼窗边的男子突然掀起了窗帘,然后一直目送着马车驶过整条街道。 大概是由于长期缺少睡眠的原因,男子只有三十三岁,但是他疲倦的眼睛红红的,几乎和他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同样鲜艳。 夜很深了,那辆马车也已经离开了很久,但是男子却仍然没有躺下休息的打算。他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到外面的走廊上。 他推开了走廊尽头的一道房门。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房间。此刻她在床上睡得正香。小女孩大概八九岁年纪,皮肤很白,一头蓬松的小鬈发是鲜艳的姜橘色。 男子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俯下身亲了亲她红润的小脸蛋儿,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这个女孩的名字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杜·莫提耶,拉法耶特侯爵最小的女儿。 古董马车在圣马丁大门处遇到了一场预料之外的婚宴,耽误了一点儿时间,但是随后顺利通过了检查站。 凌晨一点半,费森伯爵把国王一家送上一辆早已准备好的华丽柏林式马车,并陪伴他们一路驶到位于巴黎城郊的邦迪驿站。 在这里,遵照路易十六的命令,费森离开他们独自出发去往蒙斯,会合其他同样秘密乘坐邮车潜逃过境的法国王室成员。费森临走之时,玛丽的眼睛里现出了一种复杂的神色。一种被压抑的感情,一种不舍。 路易十六看在心里。他主动走上一步握住费森的手。 “不管此次计划是否成功,我会永远记得你为王室所做过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感激涕零的语气,但是从握住自己的国王的手中,仿佛隐隐传来了一种奇异的不安,现下正是仲夏,但是他却没来由地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 但是忠诚的费森并没有多想。他单膝跪地,最后告辞国王和王后,随即转身离去。 此刻他头脑中唯一的一件事就是那辆马车。 ——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吧? 因为一再地延误,现在已经比预计时间晚了两个小时。他真想陪伴那辆马车一直安全到达蒙梅迪,但是他不可以。只要路易仍然是法兰西的国王,自己就必须听从他的命令。 费森纵马一路疾驰。 到达边境小城蒙斯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白。费森敲开目的地的大门。 屋里没有一个人。计划中与他接应的人竟然一个都看不到。他们似乎根本就不在这座宅子里。 是对方还没有到?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费森疑惑了。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四下里一片岑寂。然后非常突然地,一柄闪着寒光的窄剑从身后悄无声息地伸了出来。而此刻费森正埋头在桌子上的文件资料里翻找着东西,他根本就没有发现自己身后有人! 剑光一闪。随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黎明。 费森大惊回头。 身后站着一个瘦削高傲的青年,他手中的长剑滴着血。地上一具尸体倒在血泊里,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孔,他的手中拿着一柄锋利的窄剑。 “尼古拉斯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费森大惊失色。 “我是来奉劝你。”宝剑骑士嘡啷一声收剑回鞘,“别再瞎掺和法国的事情,否则要杀掉你的,可不只是一位国王。” 费森睁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尸体。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您是说,路易国王要杀我?” “更糟。还有另外一位国王想杀你。要活命的话,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滚回瑞典,永远别再踏入法国境内一步。” 与此同时,巴黎波旁街上的拉法耶特官邸。 二十一日早上,拉法耶特侯爵比平时每一天起得都晚。他慢条斯理地洗漱、穿衣,当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关押在杜伊勒利宫的国王一家不见了的时候,他似乎并非表现出特别的惊讶。他慢吞吞地驾车进入杜伊勒利宫,慢吞吞地在每个房间里巡视,最终发现了路易十六留在桌子上的声明。这时候,国王出逃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巴黎城。 拉法耶特坐下来,细细查看桌子上的声明。他要了早餐,又满条斯理地喝了一杯咖啡,然后终于下令派人追赶。 面对危机,制宪议会达到了空前的团结,通过法令开始行使行政权,同时下令法国各地开始紧急备战。 当晚,圣默努尔德驿站,眼尖的站长认出了出逃的路易十六。距目的地蒙梅迪三四十英里处的瓦雷纳敲响了警钟,愤怒的市民拦住了国王的马车。 来自巴黎的使者随即到达了瓦雷纳。当地市议会毫不犹豫地服从了制宪会议的命令。尽管布叶手下的骑兵在仅仅二十分钟之后就赶到了瓦雷纳,但仍然无法救出国王。 费森精心策划的出逃计划失败了。 国王一家在数千名国民卫队的伴随下启程返回巴黎。 一路上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随着马车缓缓向巴黎进发。 越是靠近巴黎,群众的愤怒情绪越是高涨,整个巴黎都被从法国各地赶来的民众包围了,大伙像潮水一样拥往杜伊勒利宫,所有人都只朝着一个方向移动,把出逃的国王押回去! 除了站在层层人群之外的两个人。 在所有人全部冲向巴黎的时候,这两个人反而离开了人群,以极快的速度向郊区奔去。夜风里传来一阵浓得仿似凝固的香气。 罗莎的眼睛红了。这股香气让她想起山坡上那个废弃的博物馆,冰冷的夜风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化学制剂味道,还有那道触目惊心的反手剑伤,几乎把可怜的西里尔劈成两截。 朦胧中,仿佛西里尔的头颅还在她的怀中,仿佛他睁大了失去生命的天蓝色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仿佛他湿润的嘴唇微微地翕张着想说出什么。 冰冷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罗莎咬破了嘴唇。一股麻木的甜腥涌进了她的口腔。罗莎追上前面的人,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挥剑! 一声刺耳的金属相碰的声音,嗡嗡共鸣响彻了夜空。 加米尔反手拦下了她的剑。 他眼中的神色复杂、无奈而带着一丝绝望——不,罗莎已经看不到他的眼睛了。自己眼中只有模糊的泪,头脑间一片空白,鼻端一直是对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道——罗莎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借本能拼命地挥剑。 她根本就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只一味向前不断地发起攻击。 有好几次,加米尔想逃,但是罗莎穷追不舍。她已经杀红了眼睛,她根本不再具备任何思考能力。她此刻唯一的使命就是杀掉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她爱过,恨过,思念过,痛苦过,而现在却想将之碎尸万段的人——这种感觉比以往所有一切都要强烈,比思念还要强烈,比爱还要强烈! 她的生命,她活着唯一的愿望,她全部的世界——杀掉眼前的这个人,杀掉加米尔! 罗莎怒吼。她一剑劈向加米尔的脖子,那里仍然系着淡紫色的丝巾。 墓园里的天使像流出了眼泪。 所有的星星和月亮都掩住了眼睛。 稠云遮盖了夜空。 眼看剑锋就要碰到对方的脖子,罗莎心头一喜,但是加米尔竟然比她快了一步。 上腹一凉,她的剑距目标还有三寸距离,加米尔的剑尖已经率先一步穿过了她的身体。罗莎僵住了。 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照在加米尔的脸上。他用一双清澈的紫色眼睛凝视着罗莎。 “你给我冷静下来!说过多少次了,西里尔不是我杀的!” 那双眼睛里是诚恳,是真实,还有一丝无奈。 罗莎犹豫了一下。但是随即那股浓得要命的香水味道冲进了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再次失去了焦距。 对方的影像模糊起来。她面前就只有西里尔几乎被切断的头颅,可怜的大眼睛眨动着,他的嘴唇翕张着。 罗莎用左手握住身前的剑刃,鲜血从手指上滴下来,但是她不管不顾。她只是紧紧握住对方的剑刃,然后把它猛地送入自己的身体,更深! 剑尖从身后噗的一声穿了出来。 在加米尔的错愕之中,罗莎右手挥剑!她把自己完全送入对方的怀抱,同时手中长剑穿入了对方的身体。直没至柄。 加米尔口中喷出的血溅上了罗莎的脸。 两人之间就只有一个吻的距离。 “你一定要我们两个死在一起才开心?” 加米尔低笑,但他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没有怜悯,手下也再不容情。在下一刻,两人同时把长剑挥出对方的身体! 鲜血大量地喷溅,罗莎的左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是她对疼痛已经麻木。她不是西里尔,她早已不再是弱小的人类,如今她已是强大的血族长老【月】。来自亘古的黑暗血脉流淌在她的体内,只消片刻,左侧身体完全切开的伤口已经痊愈。 她再次挥剑砍向加米尔。 加米尔的眼睛里同样迸射出一种死亡的冷光。 他挥剑。 第十六章 诀别 塞纳河在月色下奔流。巴黎随时随地都有起义爆发,法国各地人们聚众游行。无数房屋被烧毁,无数建筑物被铲平。各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思潮逐渐在人们的头脑中变化成型,癫狂亢奋的革命党人杀红了眼睛。 路易出逃前留下的声明被公开了,人们的幻想被打破,没有人再支持王室了。国王不再是凝结法国的核心。 人民被自己的国王遗弃了。 软弱的路易背叛了人民,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制宪会议通过了拉法耶特侯爵起草的《人权宣言》,法兰西颁布了第一部宪法,升起了三色旗。但这仍旧不足以平息民众对王室的愤怒。 拉法耶特是比较温和的改革派,他的理想是在法国实现英国那样的君主立宪制度。作为贵族的一员,他认为维护王室仍然是必要的。他担心群众游行对王室不利,于是率领国民自卫军展开强制镇压,结果打死了一百多人,民众也不再把他作为革命的标杆。 人们开始靠自己。他们聚众埋伏在杜伊勒利宫附近,寻找机会,刺杀守卫,打破窗户,甚至疯狂地冲进宫中。突如其来的攻击一波接着一波,王室成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危急时刻,软弱的路易吓得抖如筛糠,根本没有半点儿主意。玛丽第一次真正被卷入之前从未触及的政治旋涡之中,她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拟下一份又一份的文件。她给费森写信,给自己的兄长——奥皇利奥波德写信,希望可以得到对方的援助。 此刻国王的弟弟——阴险的普罗旺斯伯爵早已逃亡在外,一心打算置自己的哥哥于死地。欧洲的保王派们只想镇压革命,法国王座上坐的是路易十六还是路易十七,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区别。 晚餐桌上,玛丽食不知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危在旦夕,但是也只能干巴巴地坐在这里等死。 “我们……可以尝试再逃跑一次吗?” 待仆人离开之后,国王的妹妹伊丽莎白夫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玛丽摇了摇头。 “上一次我们有费森伯爵的慷慨相助,制订了周密的计划,仍以失败告终;现在只靠我们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也许就是因为费森的计划失误才导致失败的嘛。” 路易十六嘴里含着汤,含糊地开口。6月20日的那场逃亡是他心中最大的伤痛,他对费森恨之入骨。 玛丽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说话。提到这个名字让她心中发疼,但是她比谁都清楚丈夫的心意。她无法当面为自己的情人辩护。 “那么哥哥您赞成我的建议?”伊丽莎白夫人低声询问路易。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丽莎白天真无邪,她不想在此刻打击小姑的信心,但有些话她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这件事需要很多资金,马车、路费、制造假文件以及大笔的贿赂。”她终于开口说道,“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 伊丽莎白夫人的脸色立刻暗了下去。路易则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只顾继续埋头大吃——他也只剩下这一个乐趣了。 “我有。”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处传了过来。声音不大,但不啻于晴天霹雳。 玛丽立刻站起了身,伊丽莎白夫人惊呼一声,路易更是吓得几乎连汤碗都打翻了。 穿着自卫军司令制服的拉法耶特全副武装站在门口。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头顶的头发更稀疏了,由于长期过度疲劳,他的眼睛通红,脸上了无生气,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尊枯黄的蜡像。 晚餐时间是国王一家唯一获准共享的私密时间,他们遣退了仆人,大门是关着的,而他们又话声极低。如果他们是杜伊勒利宫的囚徒,拉法耶特就是他们的典狱长。他们唯一应该避开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为什么他此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玛丽绝望地想,难道自己的厄运果真是上天注定的吗? 周围没有人再说话,连路易都已经停止了咀嚼。大厅里一瞬间静得可怕。 玛丽等待着对方派来士兵对自己施行辱骂,或者监禁,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拉法耶特转身关上了大门。 拉法耶特走近餐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愈发显得窘迫不安。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开口说出了下面的话。 “资金的事情不用太过担心,我个人还有一些积蓄。出逃的计划刻不容缓,我建议马上执行。” “您的立场改变得太快了,司令官大人。”玛丽冷冷开口。 “我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保证王室的安危。”拉法耶特避过了对方的眼睛,低声说道,“但此刻时局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控制能力。在这里多待一天,便有一天的危险。我会尽全力帮助您一家即刻离开法国。” 路易喜不自胜,他原本就对拉法耶特信任有加。一旁的伊丽莎白夫人脸上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去年您原本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对王室效忠。”玛丽用无比平静而冰冷的声调说道,“但您却作出了与之相反的决定。我无法把整个家庭还有孩子的命运交付在您这样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手中。” 拉法耶特愣住了。有那么一个刹那,他很想对她吼:你根本不知道我在6月20日那天做过些什么!但是他没有。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他向王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默默离开了大厅。 玛丽坐了下来。她看到失望的伊丽莎白夫人眼中似乎有泪水在打转,她狠心别过了头。对面的路易则继续把汤喝完,然后开始啃一只凉透了的烤山鹑,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餐不欢而散。第二天,他们听说拉法耶特辞去了国民自卫军总司令的职位,从此隐居家中。 费森不知疲倦地在欧洲各地奔走。他一再祈求奥地利接回他们的公主。但是奥地利拒绝了。皇帝利奥波德突然去世,他的儿子,新即位的弗朗茨对自己的亲姑母冷酷无情。法奥战争终于爆发,法国军队节节败退。 当年8月,马赛人进军巴黎,血染王宫。近千瑞士护卫殉职,波旁王室被彻底推翻,国王一家成为了真正的囚徒。 拉法耶特一直以来的梦想最终破灭。作为坚定的保王派,他想前往美洲避开风头,却在奥地利被捕。当年他下令拆毁巴士底狱堡垒,如今却应了自己的占卜,被投进了另一所监狱。 来年初,关押中的路易十六以叛国罪被送上了断头台。 那么多的血。塞纳河在流血。 费森绝望了。他听说玛丽王后已经被转入巴黎裁判所的附属监狱里。这座监狱和巴士底狱同样坚不可摧。路易国王已经死了,但他仍然无法带走玛丽。他在和整个法兰西争夺他心爱的女人,他在和死神争夺他心爱的玛丽。 最终,费森借了一笔钱,伪造了护照和文件,戴上假发和假胡须,改头换面来到巴黎。冒着生命危险,他要见玛丽最后一面。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化装的,只短短两年时间,他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他的额头上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皱纹,两鬓都开始斑白了。他形容枯槁,痛苦地凝视着身下奔流不息的河水。 残阳如血。塞纳河被染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生命在流逝。 两步之外,一个女人默默地看着他的影子,眼角泌出了泪水。 自从大革命爆发以来,妮可就一直跟随着费森。她以女仆的身份不断为宫内宫外传递着信息,她前后奔忙,费森为王室做的一切,他对玛丽做的一切,妮可全部看在心里。项链事件之后,她深深地自责,她对不起信任自己的玛丽,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在王室最困难的日子里,她一直在默默地帮助他们。 但所有的这一切,妮可并不止是为了玛丽。 她看着眼前绝望的瑞典伯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妮可的眼睛就一直锁在了对方的身上。自从玛丽被关押之后,妮可一直和费森在一起。尽管她非常清楚,对方对自己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对自己所做一切表示感激罢了。 他可以和她在一起,就好像他之前和其他所有所谓的情妇那样。甚至更为亲密。但是他不会像爱玛丽那样爱她。永远不会。 妮可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她从身后抚上费森的肩膀。 “伯爵大人。”她轻轻扳过他的脸,仰起头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柔情,“您不觉得我和王后长得很像吗?” 费森的心碎了。对方的情感他何尝不知。这么多年以来,妮可不求名分,不问报酬,就这么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尽一切所能帮助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石头做的,也早该被对方感化了。 他知道这个真诚善良的姑娘一直在疯狂地爱着自己,可是他无奈也只有一颗心。 他的心早就已经给了玛丽。只有玛丽。 这个来自奥地利的女人是他生命的开始。他对玛丽的爱从未停止过,也永远不会停止。 妮可还在看着他,脸上的柔情令他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妮可,你知道我……”他一口哽住,他说不下去。 “不,您误会了。”妮可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心里其实很痛,但是她的脸上却带着宽慰的笑容。因为她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的意思是……”妮可轻轻开口,“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代替王后去死。” 费森呆住了。他盯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妮可的身形确实与玛丽极其相似。如果是在夜里,如果再化上一点儿妆,如果穿着兜帽斗篷的话……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狂欢节舞会上,玛丽为了与自己单独相处,曾让妮可化装成她的样子。 不止一次。 费森长久以来暗淡的眼神第一次被点亮了。可是…… “您和王后都是好人。”妮可低下头,轻声说,“我希望你们最终能够得到幸福。” 费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抱紧妮可不住颤抖的身子。 “事不宜迟,王后如今在牢里危机重重。”妮可抬起了头,柔弱的面孔上第一次露出了坚定的神色,“我们今夜就去换人。” 夜。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 监狱今夜的看守碰巧是昔日小特里亚侬宫的门卫丹尼尔。 “伯爵大人,您……” 他突然看到了费森身后披着兜帽斗篷的妮可。一种奇妙的预感突然降临在这位看守头上。他犹豫了一下。 费森把一袋钱塞入他的手中。 “丹尼尔,请让我们进去看看王后。你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眼睛红了,他的声音哽咽着,这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丹尼尔原本就对这位瑞典军官充满好感。费森以往也待他极好。他二话不说,马上就打开了牢门。 “您愿意在里面待多久就待多久……”丹尼尔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忍的神色,“您和王后陛下……就好好道个别吧。” 他没有拿那袋钱。 费森感激地紧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他和妮可走入了玛丽的牢房。丹尼尔离开了。 连日来的审讯与折磨,玛丽一头灿亮的金发已经全部变成灰白,她穿着粗布的囚衣,昔日的雍容美艳荡然无存,但是举手投足之间,玛丽仍然充满了王后的尊严。她的牢房简陋但是整洁,桌子上一个旧水杯里插着鲜花。 玛丽的表情平静而安详。就如同平日在宫中,在自己奢华舒适的房间里看到来访的客人,她站起身迎接费森和妮可。 因为有妮可在身边,玛丽没有对费森表示出过分的亲热,只是仪式化地短暂拥抱了一下就松开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玛丽对二人说,“抱歉我这里却没有椅子。”她淡淡地一笑。 “陛下。”妮可立刻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请您迅速换上这套衣服,然后和伯爵大人离开这里。” 玛丽这回怔住了:“你们要做什么?” “救你出去。”费森一把抱住玛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法国!玛丽,跟我一起去瑞典吧!” 玛丽看着一边的妮可,再把眼睛转回到费森身上。她皱紧眉头挣脱开对方的怀抱,声音里透出不可置信的斥责:“你怎么能够这样做!” 妮可急忙上前拉住玛丽的手:“陛下,请您不要怪罪伯爵大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请您赶快换上衣服离开这里!” 玛丽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为什么不能!”费森压低了声音,他扶住玛丽的肩膀,“法国背叛了你,你的故乡奥地利也背叛了你!你已经不再是王后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对法国负责!你别傻了!” 玛丽甩开他的手。 “只要有法兰西王国存在的一天,我就是法兰西的王后!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人民和国家一走了之!我不能这么做!” “路易十六已经上了断头台,法国人民已经不再当你是王后了!人们一个接一个被杀,难道你还没听说吗?连可怜的朗巴尔亲王夫人都已经横死街头!” 玛丽一口哽住。在这一阵噩梦般的日子里,朗巴尔夫人惨死的消息几乎让她昏厥。她努力不去想当初小特里亚侬宫玩笑般的“茶叶占卜”,但是并不奏效。受人尊敬的朗巴尔夫人死了,而阴险狡诈的勃利夫人卷了钱财逃了。拉法耶特和自己一样被投入监狱,他的儿子被幸运地送到了美洲,但他妻子的家人已经全都被杀死了。而费森呢?她最最亲爱的费森伯爵,难道终于也要像所有人一样,实现自己当初可怕的预言吗?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实根本不用对方告诉她,她自己也清楚地知道,此刻巴黎和凡尔赛的王公贵族们,能走的都已经走了。剩下的人,只有留在狱中等死,就好像正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 “上帝啊,你到底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看玛丽没有动静,费森焦虑地略微提高了声音,“那群疯狂的革命党人,他们下一步就要杀掉你!跟我走吧!玛丽!” 对方逼迫的语气令玛丽突然不由自主地愤怒起来。 “我走了妮可怎么办?我走了丹尼尔怎么办?我走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吗?我走之后有多少人要因我而死!我怎么可能这么自私?!” “你不走,那你让我怎么办?!” 费森再次提高了声音。他的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在打转,然后被压抑的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河流,一下子便全部涌了出来。 妮可惊呆了。她从未见过这个坚强的男人流下眼泪。在她的记忆里,费森从未哭过。他总是在那里,总是面带微笑,平静地应付一切。就算是在最糟糕的时候,在最困难的时候,费森也可以一个人独撑大局,他总是安慰软弱的自己,让自己不要放弃希望,让大家都不要放弃希望。一个这样的人,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会哭呢? 但是现在,就在这一刻,她看到这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一头扑入玛丽的怀抱,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哭得像一片风中颤抖的落叶那样软弱无依。 “……你不走,那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玛丽紧紧地抱住了费森。她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后背,用柔软低沉的声音安慰他,然后在他的额头上落下最后一个吻。 “我爱你。”她最后一次对他说,然后大声喊了守卫丹尼尔的名字,“伯爵大人要回去了,送客。” 费森睁大模糊的泪眼瞪视着玛丽,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会如此狠心,他哽咽着,死死抓住玛丽的衣服,直到玛丽最终转过身去。 然后是大门关上的沉重闷响,然后是丹尼尔拖着不愿离去的费森走得愈来愈远的脚步,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牢房里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在了王后的脸上。 玛丽泪流满面。 但是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泪水。 第十七章 左手剑与银指环 入秋了,街上的梧桐树落起了叶子,在风里飘摇,然后打个旋儿跌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寂静的雨夜。 在狭窄的陋巷里,一个人低着头快速地走着。黑色的斗篷完全包裹住了他的身体,兜帽下的脸色苍白如死。连日的奔波和疲惫折磨着他,男子的脸上已消逝了当初飞扬的神采,明亮的眼睛暗淡下来,脖子上也不再小心地系着紫色的丝巾了。 男子用右手把身上的斗篷系紧。他好像很累,刚想在路边歇息一会儿,突然间变了脸色。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停下了步子。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到你死在我面前为止!”一个清冽的女声突然响起在雨声里。随着这声音,从黑暗里蓦然探出一柄长剑,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一样,对准他的背心狠狠地刺了过去。 男子瞬间变换了位置,他转过身来。他的样子还是很疲倦,表情悲哀而无奈。 “好吧,那让我们今天作个了断。我也不想再逃了。” “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否则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条巷子!”罗莎咬住了嘴唇。 “你真要如此?”加米尔静静地看着她。他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长剑。 一大滴雨水从天空滴落,啪的一声坠在了两人身前的地面上。水花四溅。 罗莎扑了上去。 银色的剑光在半空中炸开,就像一束怒放的焰火。雨点像晶亮的钻石,在剑光中折射出七彩,然后再在焰火的缝隙中撒落满天。 梧桐树的叶子绞杀在风里。天地间一片死样的静寂,只有沙沙的雨声,覆盖了天,覆盖了地,覆盖了周围一切所有。 加米尔的兜帽落了下来,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 他手中的剑刺破了罗莎胸口的衣服,剑尖与心脏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头顶的雨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落下来,落下来。罗莎死死盯着面前的加米尔。她咬紧牙关,眼中依然闪烁着仇恨的光辉。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锵啷一声,加米尔收剑回鞘。“我跟你没有仇。”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转过了身子。刚要迈步,一种熟悉的麻木快感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低头,闪着寒光的银色剑尖已经从胸口穿了出来。 “……但是我跟你有仇!”罗莎带着哭腔的声音。 鲜艳的红色从剑尖抖落。剑身距心脏只有两寸。 加米尔闭上了眼睛。 罗莎紧紧抓着手中的长剑,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明白,加米尔的力量比自己要强,除了偷袭,除了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怜悯,利用对方心中那隐约存在的一丁点儿懊悔之外,她根本没有办法杀死对方。 她别无选择。 “你没有刺中我的心脏。”半晌,身前传来一声低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没有悔恨,没有乞怜,甚至连愤恨都没有,他们之间永远只是这样,永远只是不疼不痒、不清不楚的对白。永远都只是这样!对方不爱自己,甚至连一丝恨意都没有。 ——自己在对方心中根本就不重要吗?杀害西里尔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吗?! 罗莎流着泪,看对方的血染红了斗篷,然后顺着雨水一直流到了地面上。她手中的剑在颤抖。她咬紧牙关,手中长剑在对方的体内狠狠旋转了九十度。 加米尔往前冲了一下,一口鲜血喷在了空中。但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耳边只是他粗重的喘息,同样的低笑夹杂在咳嗽里传了过来。 “这样我还是死不了,罗莎。” 加米尔的咳嗽声让罗莎想起了西里尔,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年,他几乎被一剑砍断了头颅和半边身体,像那些可怜的动物一样悲惨地被悬挂在博物馆的天花板放血。 鲜血浸透了他柔软的金发。他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 罗莎抽出了剑。鲜血喷了出来,然后在细碎的雨水里化开,然后慢慢变浅。 眼前的景象因为雨水而模糊,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西里尔无助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要说出什么。 漫天遍地都是西里尔惨死时候的影子,罗莎泪流满面。 “我要砍下你这只杀人的左手!”她咬牙挥剑。 斗篷被闪亮的剑光劈成了两截,加米尔的左臂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踉跄跌倒在地,雨里充满了血的味道。那股熟悉的香气从地上那支断掉的手臂上缓缓弥散。 那股停留在西里尔惨死现场的香气,那股呛得要命的香气,加米尔的香气,逐渐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殆尽,然后,一股更加浓烈的奇异味道在香气后面悄悄地浮了上来。 一股腐朽的味道,一股死亡的味道,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尸体霉烂的味道。 罗莎皱起了眉头。她死死盯着那只断掉的手臂。 衣服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划开,袖子里面的手臂包裹着层层的纱布,已经完全失去了原先的形状。在那纱布的末端,在原本大约应该是无名指的位置,烂掉的皮肉上面用绷带紧紧系着一枚小小的圆环。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纯银指环。上面蚀刻着玫瑰的图案。 ——这是我的护身符。它会保佑我,和我所爱的人…… 十多年前的往事蓦然间全部涌上心头。 舞会上的初识,瑞典使馆的宴会,伯爵府中的埋伏还有下水道里的包扎。在拉托尔庄园的决战前夜,她亲手把这只指环套在了对方的手指上。 ——你的伤势刚刚痊愈,戴着它,它会保佑你的…… 然后她沉睡了十年。然后她与他短暂的会面之后彻底决裂。 她只注意了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气,她根本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对方的手!因为自己这枚小小的指环,加米尔的整条左臂都几乎烂掉了。他之所以会喷那么呛的香水,完全是为了掩盖自己手臂上那股腐烂的味道。 雨仍在下。罗莎瞪视着那枚指环,呆若木鸡。 “难道……你……一直都戴着它?” 加米尔苦笑。 “十年前我本以为自己可以抑制得住,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最近溃烂加速了进程,我完全控制不了……” “为什么你不把它摘下来扔掉!”罗莎嘶喊,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加米尔没有回答。 罗莎盯着那条断掉的手臂。那条她一直以为残忍地杀害了西里尔的手臂——不!那条手臂已经溃烂见骨,连手指都几乎已经分辨不出。 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握剑!怎么可能杀人! “西里尔根本就不是你杀的……”罗莎面色煞白,她死死地盯着加米尔,“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 “我解释你会听吗?” 雨声更大了,清澈冰凉的水流漫过了她的心底。罗莎把脸扭了过去。 “……告诉我,为什么你那天会在那里?”她的声音很低。 “费森拉我去附近看戏,我跟他刚巧在那个时候分开。我不知道你后来看到了什么,但是当我发现你在那里情况不对,赶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就已经死了。” 费森?罗莎抬起模糊的泪眼。她想起西里尔被杀的时候,博物馆中一片死寂,自己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呼救声。剑伤显示他当时面对凶手,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保持缄默。也许西里尔早在那之前、在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画画的时候就已经被杀死了,所以他才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她悲哀地想,但是当她看着加米尔,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 “你现在跟我去找费森。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难道我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么?”加米尔苦笑。他捡起自己那条早就溃烂得不成样子的手臂,然后把它接在肩膀的断口处,转动,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罗莎惊异地看着自己先前所造成的断口完全愈合了,对方的皮肤上除了戒指所造成的溃烂,已经没有了一点伤痕。 “烂掉总比没有的好。”加米尔叹了一声,然后转向罗莎,“我们去哪里找费森?” 罗莎还没有回答,一股疾风猛地从脑后袭来!她急忙俯低身子,同时使劲一把推开了加米尔。 “小心!” 他们原先站着的位置,一簇短箭狠狠插入了地面,极快的速度仿佛分割了空气,箭尾滴雨未沾,在夜幕下闪烁着灿亮的银光。 紧接着,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决然的恨意响起在雨声里。 “罗莎贝尔,你这个孽子!” ——以主之名,我会追踪你至天涯海角,我会亲手杀掉你! 这是二十年前,在宣誓的祭坛前面,外公对罗莎说过的话。当时她以为外公不过是吓吓她而已。 她没有想到,从那之后短短两年,自己孤身来到巴黎,竟真的背弃了拉密那家族,背弃了一直侍奉的光之主;自己竟真的埋葬了那把代表家族荣耀的十字弓! 她没有想到,她唯一的弟弟,她最心爱的弟弟会被牵扯进来,然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客死异乡。 她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更没有想到,为了杀掉自己,年迈的外公居然重新拿起了十字弓,真的跨越了海峡来找她。他一定要杀掉罗莎。他是认真的。 罗莎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埃德蒙手中的十字弓闪烁着耀眼的银光——那并不是罗莎先前的那一把。很多年以前,当罗莎的母亲爱玛继任吸血鬼猎人之后,埃德蒙把家传的十字弓给了爱玛,然后为自己重新打造了这把体积更大、重量更沉的纯银十字弓。 他站在陋巷里,高大的白色身影像一面墙,一面厚重强硬、永远也冲不破的围墙,把罗莎和疲累至死、重伤未愈的加米尔死死堵在了巷子里。他散乱的白发在风中飞舞着,全身散发出一种肃穆庄严的味道,集中了他的威严、他的愤怒,仿佛发出了一种光,笼罩了他的全身,连周围冰凉缥缈的雨丝都躲开了。 “外公……西里尔死了……”罗莎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想走过去却又不敢,她不敢接近这样的外公。但这个老人毕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那个养育她长大的人。罗莎想从外公口中得到一丝安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同情。 但是埃德蒙的脸上没有一丝哀伤。 “那个没用的家伙!整天只知道画画的废物!”他冲着罗莎怒吼,“不要和我提起那个丢了十字弓的罪人!他不是我拉密那的子孙!” “那您为什么还要派他来巴黎!”罗莎痛哭失声。 记忆里,五岁的西里尔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动着,他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叫自己姐姐。他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崇拜着自己。每次完成任务回家,那便是西里尔最快乐的时光。他会赖在姐姐怀里撒娇,会缠着罗莎一直一直给他讲歼灭吸血鬼的故事……然后他会抓着罗莎的手满意地进入梦乡,在梦境中成为和姐姐一样伟大的吸血鬼猎人——因为西里尔天生身体羸弱,他绝对不可能通过家族的严酷考核,他绝对不可能拿起那柄纯银盘纹十字弓。 所以西里尔选择了诗歌,选择了绘画。但是,他仍然一遍一遍地画着他所崇拜的姐姐。画她手持十字弓站在月下的样子。他唯一的姐姐,他最爱的姐姐。他以为只要待在姐姐身边便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庇护所——但是罗莎毕竟没有能力保护他一生。 雨一直下。打湿了罗莎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衣襟。雨水顺着领子一直流下去,顺着袖口一直灌进去,从单薄的衣服表面渗进去。冷冷的夜风吹过,全身上下彻骨冰凉。罗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埃德蒙,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是埃德蒙并没有在看她。似乎完全当她是个已死的人,老人灼人的目光穿过罗莎,停在了加米尔的身上。他盯着对方的脸。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老人的目光闪烁着。 “卑劣无耻的吸血鬼!我今天一定要让你消失!”老人举起了手中的十字弓。 加米尔重伤未愈。在极近的距离之内,他根本没有办法逃离。他重新看到了十字弓,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那个老人,那个十字弓后面的老人——三十年,不,那应该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只是个刚刚蜕变成吸血鬼的无名小卒,费尽千辛万苦爬到了拉托尔庄园副侍卫长的位置。但他不过是塔长老的玩具,是总侍卫长杰拉德的玩具。整个拉托尔庄园没人当他是副侍卫长。远近所有的血族成员都在嘲笑他。 塔长老并不信任他,他从未委派过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任务。所有的事情都是杰拉德去完成的,而他只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玩偶,一个永远不会老也不会死的漂亮娃娃。他们可以折磨他,可以鞭笞他,可以侮辱他,甚至可以杀死他。只要不伤及心脏,只要不砍掉他的头颅,只要不烧毁他的身体,他就不会死。 杰拉德在这种游戏中得到无限的快感,他没完没了地变着法子折磨加米尔。 “漂亮的孩子都是用来看和玩的。”他曾经笑着对加米尔宣布,然后逐一砍下对方的手指。他愉悦地看着那些白皙修长的手指从断口的地方慢慢长出来——杰拉德饶有兴趣地端详对方脸上痛苦的神色,然后再狠狠砍掉对方的手臂。 加米尔发誓要杀掉杰拉德。但是他的力量太弱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谄媚地微笑,然后双手奉上自己的全部去迎合杰拉德的趣味,迎合长老的趣味。赢取他们的好感,赢取他们对自己的绝对信任。 他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努力,在塔长老的身边,在杰拉德的身边,把一切琐碎的小事做到完美,做到万无一失。他绝对不会忤逆上司的半点要求,绝对不会在任务中出半点差错。 他聪明,他谨慎,他忠诚果断,他心狠手辣。 加米尔成功了。很快,长老对他言听计从,所有的大事都会与他分享,所有的任务都会有他一份——后来他听到了那个关于“持十字弓之人”的传说。 他曾花了很大力气,跨越海峡到汉普郡寻找那个家族。但是他们似乎已经事先得到了风声,突然弃去旧宅邸,隐姓埋名,举家搬去了伦敦。 又过了好几年,当他最终好不容易锁定了他的目标——爱玛·拉密那,她那时却身在巴黎,四处寻访一本传说中具有魔力的古书——《黑暗圣经》的下落。 爱玛身边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弗罗里安?还是弗罗伦?大概是弗罗伦吧,加米尔记得他是个法国人。他还记得,那时候爱玛夫妇已经有了一个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娇艳得像一朵玫瑰花苞的小女儿。 他们给她取名罗莎贝尔,含义即“美丽的玫瑰”。 加米尔追着爱玛和弗罗伦回到巴黎。他立即向长老报告,“持十字弓之人”传承来自远古的强大血脉,可以令吸血之人力量成倍增长。 但他却并没有提到那本书。 塔兴奋莫名。他立即委派加米尔和杰拉德去擒获爱玛。 但是杰拉德却有自己的主意。他一贯喜好男色,一眼就看中了英俊非凡的弗罗伦。他派加米尔去稳住爱玛,自己则迅速把弗罗伦转变成吸血鬼。因为他的加米尔已经从“玩具”莫名其妙地上升到了“同事”的地位,杰拉德急需新的玩具。 当夜弗罗伦逃回旅店,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但是他希望她可以和自己一起离开。他们彼此相爱,离开对方他们无法生存。当变成吸血鬼的弗罗伦扑入爱玛床头,负责监视爱玛的加米尔正从窗外偷看。他没有想到杰拉德已经给弗罗伦换了血,他没有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弗罗伦咬上了爱玛的脖子。 爱玛流着眼泪,开始还有微弱的挣扎,后来就停止了。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丈夫。她爱他,甚至甘愿为他而死,但是她毕竟是拉密那家族的吸血鬼猎人,她绝不能和他一起走。她绝不会背叛拉密那家族亘古以来的荣耀与责任。 弗罗伦在吸了爱玛的血之后就疯了。无论爱玛怎么叫,怎么哭喊,弗罗伦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对爱玛发起了攻击。 可是紧接着,非常突然地,他死了。 加米尔惊骇莫名。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弗罗伦会死,他在喝下“持十字弓之人”的血之后立刻就死了。 然而,在爱玛悲痛欲绝的哭声中,他终于明白了一切的始末。 “持十字弓之人”的血脉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真心奉献,力量便会从血中传输,但若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饮血之人反而会中毒身亡。 加米尔的冷汗冒了出来。他震惊地看着失去一切防备的爱玛在眼前恸哭,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当他瞟到房间角落里那个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立即把那个包袱拽了出来。但就在他的手刚刚拿到包裹的刹那,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一簇闪着寒光的短箭突然插入了窗棂。 加米尔骇然回身。 身后,快步行来一个白衣的中年男子。 那是爱玛的父亲,拉密那家族的当家埃德蒙。 看到对方手中的十字弓,加米尔吓得魂飞魄散。明明是一起外出执行任务,但是狡猾的杰拉德早已逃走。只剩下刚刚蜕变成吸血鬼的加米尔,弱小的加米尔,一个人,面对吸血鬼猎人拉密那家族的现任当家。他抱着那本侥幸得来的宝书在夜幕下疯狂逃窜,终于在黎明之前遍体鳞伤地逃回了拉托尔庄园。 后来他听说,在那一夜,就在那家偏僻的小旅店里,被弗罗伦变成吸血鬼的爱玛,在亲眼目睹丈夫的惨死之后,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剑贯心。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辩白。爱玛在极度的痛苦中灰飞烟灭。 再后来,拉密那全家一起来巴黎扫墓。加米尔再次见到了那个娇艳如玫瑰花苞一般的小女孩。爱玛和弗罗伦的女儿——罗莎贝尔。 小罗莎眨动着一双大大的绿色眼睛,好奇地观看着四周的景物,看着巴黎,看着自己亲生父母的葬身之地。后来她被外公埃德蒙亲手抚养长大,这个老人就是杀害她亲生母亲的凶手。 但是小罗莎天真无邪,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巴黎城东郊的墓地里,重伤初愈的加米尔嘴角浮上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他当即拉拢了【圣杯八】,那个忠诚愚钝、嗜书如命的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他把那本书理所当然地交给蒂利收藏,然后立即追着拉密那家族回到了伦敦。 他跟踪了女孩十三年。他对罗莎的一切了如指掌。 十三年后,加米尔回到巴黎,但此刻《黑暗圣经》对他来说就好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本以为拥有它就可以让自己变得强大,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看起来它也不过就是血族失落多年的一本预言书而已。 他当年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宝书,如今却对自己毫无用处。 很快,他发现【圣杯骑士】安德莱亚同样在寻找这本书,而这正是他绝佳的机会。 蒂利伯爵爱书成痴,苦于求不得蒙特鸠男爵家传的一本古版圣经,于是加米尔一口允诺下来,把蒙特鸠男爵一家灭门,以此书作彼书嫁祸圣杯,以此离间塔和圣杯骑士,同时逼死了他的盟友,唯一的知情人圣杯八,顺便再把真书献给塔长老博取信任。 他再次成功了。 伦敦的玫瑰来到了巴黎。那是他跟踪、研究、培养了十三年未谙世事的娇艳花蕾,如预料中一般,在他的手心中绽放,在他的手心中枯萎。 加米尔利用罗莎毁掉了拉托尔庄园。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杀掉了杰拉德,杀掉了塔。当罗莎也死在他脚下的时候,他的心中未尝没有遗憾,但是这点儿遗憾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已经成为了强大的血族长老,他得到了自己多年来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直到,他听说罗莎并没有死。 直到,他的手指第一次因为那枚戒指而疼痛。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再见到那个女孩。但是见到之后要怎样,他不知道。他知道她就睡在布洛涅森林深处的那个石窟里,但是他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 手指上的疼痛愈发地严重了,他开始尝试着把戒指取下来,但是那只纯银的戒指仿佛长在了他的手上,他取不下来。后来,他也就逐渐习惯了这种疼痛。 后来,手指开始发生了溃烂。戒指掉了下来。他就用绷带把戒指又缠了回去。 后来,他整只手掌都烂掉了。 再后来,溃烂已经蔓延到了手臂。 他还是没有把戒指取下来。 他爱上了那个女孩?开玩笑!加米尔怎么可能会爱别人,加米尔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利用过的人念念不忘。加米尔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类感情。 但他却始终没有把那只戒指取下来。 那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戒指,上面刻有罗莎的名字。 埃德蒙扣动了扳机。 数只银色的箭矢分开了雨水,像夜空里灿亮的流星直取加米尔的心脏! 太快了,加米尔躲避不开。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杰拉德逃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个白色的高大身影,在对方的压制中他完全失去了力量。 锵啷啷一阵金属交击的连响,一柄突如其来的长剑打开了大部分的箭矢。还有两支插在了来人的身上。 罗莎忍痛拉住箭尾拔出了短箭。雨水中血花四溅。 “你这个孽子!跟你妈一个种!”看到自己的外孙女居然护住了吸血鬼,埃德蒙震怒。他用手中的十字弓再次发动了攻击。 漫天都是银色的箭雨,比风声还紧,比雨丝还密。罗莎全身都笼罩在了这致命的箭尖里。 对方是自己一直敬畏景仰的外公,养育她的外公,她在世上的唯一亲人,罗莎不敢反抗。她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拨开箭尖。很快她已遍体鳞伤,但对方的十字弓根本没有停止的趋势。 银箭铺天盖地。罗莎已经成为了靶子。她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不死的身体,但是她完全不能反击。她明明知道,只要自己上前一步,只要把这柄长剑轻轻送入对方的胸膛,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反击!她怎么可能杀掉自己的亲外公,养育自己十几年的外公,自己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亲人?她不能,即便是杀了她也不能! 银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只消片刻,罗莎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突然间老人大叫一声,停下了攻击。他用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罗莎,用手指指着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在他胸口的白袍上,有什么东西突然一闪,然后就消失了。 罗莎呆住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确定自己刚刚根本完全没有出剑。 然而在下一刻,埃德蒙突然倒了下去,像一座大山那样轰然倒塌。 他死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瘦削的青年。 埃德蒙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他的身子,所以之前罗莎并没有发现那里有人。 雨丝飘在对方微有些凌乱的白金色长发上。尼古拉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狡黠。他收剑回鞘。 “属下救驾来迟,两位长老受惊了。” 他单膝跪地,伸出右手拉住罗莎,然后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标准的骑士吻手礼,姿态优雅之至。 看着倒在地上的外公,罗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杀了面前的尼古拉斯给外公报仇,但是作为下属,尼古拉斯是无辜的,他以为是自己陷入了险境——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没有他“及时”的一剑,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 可是,可是…… 尼古拉斯的右手仍然拉着自己的手。突然,似乎有什么不对,罗莎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宝剑骑士行吻手礼的右手不是他拔剑的那只手! 他的剑挎在右边!他是用左手拔剑的!他是个左撇子! ——那天费森找我出去看戏。 ——费森是我们的人。 ——我是费森的上司,我不跟他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 罗莎记得,杀害西里尔的凶手使的是左手剑——这不可能是故意为之。因为即便他是吸血鬼,一剑几乎砍断一个人的头颅也需要极大的力量。她突然想起之前马车里波兰曼尼的复杂表情。 她立即明白了一切。 因为是宝剑骑士下的手,宝剑侍从不可能阻止他的上司。何况被杀之人还是“持十字弓之人”的后裔。但是波兰曼尼完全可以救助罗莎,因为她是长老。尼古拉斯不敢对此提出异议。所以那天波兰曼尼才会知道罗莎在那里,所以他才可能赶在天明之前驾车过去救她。 罗莎的眼中第一次迸出了决绝的恨意。她抽出了长剑。 “是你让费森去拖住加米尔的!尼古拉斯,是你杀了我弟弟!” 尼古拉斯眼中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退了一步,“那天我在布列塔尼半岛,根本不在巴黎……” “我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哪一天!”罗莎怒极,没有错,就是眼前这个阴险毒辣的伪君子杀害了西里尔,杀害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尼古拉斯大惊。他只是个宝剑骑士,而对方是愤怒的血族长老。他自忖不是罗莎的对手。他想逃。 罗莎拾起了外公掉落在地上的十字弓。 银质的触感烧灼着她的手,但是她紧紧攥住了它。在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仿佛回到了伦敦,她仍是拉密那家族的玫瑰之刃,她有严厉的外公,她有可爱的弟弟。全家人都围绕在她的身边,那时候她还不是孤单无依的一个人。 罗莎扣动了扳机。 数十支银箭如流星一般插入了奔跑中的宝剑骑士的后心。 尼古拉斯在尖叫声中灰飞烟灭。 罗莎放下了十字弓。鲜血从手指上滴下来,滴下来,然后被雨水冲刷干净。 罗莎泪流满面。 西里尔死了。外公死了。杀害他们的仇人也死了。 拉密那家族从此没有了后裔。“持十字弓之人”永远消失了。 罗莎松开了手。 沉重的十字弓砰的一声跌落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雨水把十字弓埋葬了。滂沱的大雨。淹没了世间一切的大雨。 罗莎回过身来。在模糊的雨声里,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她渴望看到加米尔的眼睛,看到他向自己走来,看到他擦去自己的眼泪,看到他把自己抱在怀里。 但是什么都没有。当罗莎回过头去,当她望向加米尔,她看到对方把头在密密的雨帘里转了过去。 他避开了自己的眼睛。 在未来的岁月里,他是【塔】而她是【月】。 在血族的世界里,他们将用新的身份在长老会中各尽其责。 但是他们不会在一起。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加米尔的心中没有恨。但是他也没有爱。他早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感情。他不知道那只戒指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也许什么都不是。 大雨掩盖了罗莎的哭声。他听着她逐渐走远的脚步声,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像无情的鞭子,像锋利的箭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湮灭世间一切,也埋葬了所有关于过去的回忆。 第十八章 玛丽 秋天是离别的季节。是伤痛、是悲哀、是死亡。 对玛丽王后的公开审讯已经进行了三天。 已经没有任何人获准去看望她了,随着审讯的升级,玛丽被关入了一间更小、更狭窄的牢房,门口也被装上了两道厚重的铁门。除了刽子手,没有人可以接近她。 叛国、乱伦、通奸,一切莫须有的罪名被安插在她身上,玛丽没有屈服,她在法庭上义正词严地驳倒了全部指控。 但是完全没有用,怎么都没有用。为她辩护的律师在离开法庭后即被处决。自由和民主的口号响彻了法国,人民相信自己就是明证,自己的意志就是法律。只要大多数人都这样认为,哪怕没有丝毫的证据,也可以认定就是事实。 法兰西陷入了完全的恐怖之中,到处是狂热亢奋的人民在高喊革命口号,法庭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无论审判过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都是死。 三日之后,玛丽王后被正式判处了死刑。 这是她在巴黎裁判所监狱的最后一夜。 玛丽仰头,透过高高的窗棂凝望窗外的月色。 她怕死么?统治着整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奥地利女皇之女会怕死么?玛丽·特蕾莎。玛丽用自己去世母亲的名字为女儿命名,她希望小玛丽可以像她的祖母那样勇敢,像她的母亲那样勇敢。 小玛丽已经快十六岁了。 十六岁,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王后的脸上。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十六岁的那一夜没有月光。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 她和那个漂亮骄横的红发少女让娜,还有温柔可爱的妮可,因为贪玩与王室的狩猎队伍走散,来到了一座海边的城堡里面。那里有六间美得犹如梦幻的房间,有好喝的中国茶,还有甜蜜的印度点心。但是后来,玛丽不听劝阻,擅自打开了第七道房门,走廊尽头那间不允许进入的房间。于是城堡主人突然出现了,他扬言要杀掉这些打破禁忌的女孩们。 玛丽轻轻地微笑了。桑格尔斯——那个黑发黑须的男人。他刚毅而优雅,勇猛而高贵。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夜,在那间小小的陋室里,他如同战场上统领千军的元帅,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慑人而危险的光。 玛丽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其实他比路易更像是一位国王。 玛丽伸开手臂挡在了女孩们身前。当时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但是城堡主人竟然放过了她们。后来,当那个男人突然来到凡尔赛拜访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为对方优雅的气质和渊博的学识所折服,她无怨无悔地成为了他的情人。直到她遇到了那个年轻的瑞典军官。紧接着,费森开始疯狂地追求她。 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男人,尽管同样优秀,对自己也同样痴迷。他们之间完全无法比较。但是桑格尔斯明显需要更多的膜拜与服从,他不会迁就玛丽,他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去哄玛丽开心。作为奥地利的公主,法兰西的王后,玛丽绝对无法忍受这一点。 他有什么权力凌驾于我之上! 就这样,她开始与那个瑞典军官在一起。他与她年纪相仿,懂得讨自己欢心。小特里亚侬宫上上下下,女侍卫兵,厨子马夫,所有的人都喜欢他。自从他从美洲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私下与桑格尔斯见面。 她知道自己伤透了那个男人的心。 后来大革命爆发了。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桑格尔斯……”在暗夜里,玛丽轻轻地呢喃,“你还好吗?” “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牢房里。 难道是思念导致的幻觉?玛丽蓦然回身。 她看到那两扇坚不可摧的铁门已被打开,从走廊里透过一星模糊的烛火,在墙壁上突突地跳动着。 就在牢狱门口,就在自己身前,那个刚刚还在头脑里出现的男人静静地注视着她。 是梦吗?玛丽呆在那里。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天就要行刑了,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有人来看望她。刽子手是不会把任何人放进来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办不到的事,亲爱的玛丽。” 男人回应了她心中的疑问,他迈步走进牢房。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声调。玛丽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法兰西尊贵的王后,住在美丽别致的小特里亚侬宫里。当时她躺在暖衾华裘的包裹中,盖着刺绣的锦缎。中夜,那个男人从二层窗口旁若无人地跳入她的寝宫,用食指挑起了她尖尖的下颌。 ——我要带你走,离开这里,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 ——为了你,我甘愿与整个法兰西为敌。 于是玛丽第一次惊慌失措了。这个来自布列塔尼的男人,这个拥有整座山崖、葡萄园和农场的城堡主人,这个勇猛刚毅、优雅深沉的男人——桑格尔斯,他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他到底是什么? 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长大,而今满头金发都因牢狱的折磨而变成灰白,对方却没有一丁点儿衰老的痕迹。此时的桑格尔斯,与记忆里她在布列塔尼那间陋室中初次相遇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玛丽的眼睛里首次露出了恐惧。在对方的压迫下,她王后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她仍是那个任性的小女孩,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无意中闯入对方的城堡寻求保护。 “我的邀约仍然有效。”桑格尔斯静静地凝视着她,“现在你可以跟我走了么?” 玛丽吃惊地看着对方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 “去哪里?” “我的国度。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一个更神圣、更高贵、更强盛的所在。” 炽热的感情在对方深色的眸子里燃烧着,一直燃烧进玛丽的心底。一种强制的力量,一种帝王般的压迫感。但是那火焰却是真诚的、是深刻的。在那一瞬间,玛丽几乎想立刻扑入对方的怀抱,远离这间狭窄阴暗的牢房,远离革命的恐怖,远离死亡的胁迫。 突然,母亲的脸飘过了她的眼睛。 ——你是法兰西的王后,玛丽。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更改。 玛丽转过了头。她避开了桑格尔斯的视线。 “我不能走。”她低声说,“无论如何,我是法兰西的王后。我不能离开我的人民。” “你的人民?”桑格尔斯冷笑,“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要在你的人民的唾骂声中被押上刑场!你会在你的人民面前,在他们的欢呼声中被送上断头台!” 玛丽闭上了眼睛。 “人民是无辜的。祈求我的鲜血将造福于法兰西,并祈祷我的鲜血可以平息上帝的愤怒。” “上帝?”桑格尔斯突然失去了他一贯的沉静优雅,他用一双有力的大手狠狠抓住了玛丽的肩膀,“睁开眼睛,醒醒吧!看看这个所谓的光明,看看你所笃信的上帝都对你做了些什么!你竟然还要信仰他!你这个傻瓜!” 玛丽挣脱开他的手。“我是法兰西的王后。”她重复,“我的位置在国王身边。” “路易那个软弱的小子?整个法国被他毁掉了还不够,你要给他陪葬么?” “他已经死了!我不允许你侮辱他!” 玛丽瞪视着眼前这个高大强横的男人,她是奥地利的公主,法兰西的王后,她绝不允许对方嚣张的气焰压过她! 桑格尔斯冷笑。然后,慢慢地,看着对方坚强决然的面孔,就如同二十多年前暴风雨之夜的那一幕,那个穿着铠甲的金发少女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桑格尔斯的目光回复了温柔。 他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她是她的影子。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发光的神圣少女,他的毕生挚爱。他心中唯一的神祇。但是现在,这个影子已经化作了玛丽。坚强的玛丽,勇敢的玛丽。他心中早已认定的宝剑王后,他要带她走。 桑格尔斯轻轻把发怒的玛丽揽到自己怀里。他抚摸着她灰白的头发。如今他的玛丽已经长大,几乎已经超过了自己死去时候的年纪,但在他的心目中,玛丽仍然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那个一头金发,水蓝色眼睛,任性而美丽的小女孩。他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紧紧抱在了自己怀里。 “求求你,玛丽,跟我走吧……” 他的声音温柔而恳切,玛丽惊呆了。二十多年以来,她从未听到眼前的男人使用过任何请求的字眼。她印象中的桑格尔斯,永远都只会命令和要求。她原本以为,他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你不知道,如果你只是偶尔向我低一下头,偶尔满足一下我心底小小的骄纵,我可能早就跟你走了。离开这里,离开遍布硝烟战乱的法兰西,离开这个肮脏丑陋的世界,到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永远生活下去…… ——可是,我毕竟是法兰西的王后啊! “你不仅仅是法兰西的王后,你会成为整个世界的王后。玛丽,跟我走吧。”桑格尔斯凝视着怀中的女孩,他重复,“……只要你爱我,我就会给你整个世界。” 玛丽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是路易不可能给她的,这是费森也不可能给她的。眼前的男人,他就是统领天下的国王,他可以做到一切。他可以给她一个家,他会保护她,给她永远的安定和幸福。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恐惧了,不会再有折磨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在对方的怀抱里,玛丽忍不住流出了眼泪。那是路易没有见过的,那是费森没有见过的,那是法官和律师们无缘得见的,那是狱卒与刽子手闻所未闻的。 她伏在桑格尔斯的怀抱里,一直隐忍的眼泪像喷泉一般奔涌而出。玛丽哭得全身颤抖,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做王后,一辈子生活在奥地利一个平静烂漫的小山村,盖一间茅屋,养些小鸡小鸭;而不是在那个奢侈得可笑的宫殿里,修一片比王公大臣的厚颜谄媚还要虚假的农场自欺欺人!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要来法国! ——玛丽,从今以后,你就是法兰西的王后。 玛丽慢慢停止了抽噎。她擦干眼泪,抬起头凝视着桑格尔斯的眼睛。 良久。 最终,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能离开这里。” 桑格尔斯的脸色瞬间变了。 “想想你的孩子们!你死之后谁来照顾他们?他们会被狱卒折磨,他们会被杀死!你是一个母亲!你忍心吗?!” 母亲。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伟大的奥地利女皇玛丽·特雷莎。 玛丽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如果这就是作为王室成员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的孩子也不能逃脱他们的责任。” 话音吐出,玛丽头晕目眩。她不敢相信从自己的口中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当桑格尔斯最终松开双手,她几乎已经站不住了。 十五岁的小玛丽·特雷莎。 只有八岁的路易·夏尔! 她的孩子,她的亲生骨血,她惨淡生命中的唯一希望。 在绝望的黑暗中,她听到牢门被砰的一声撞响,桑格尔斯愤而离去。 她拒绝了所有可能的最后救助,她拒绝了他。她已经亲手把自己送入了死神的怀抱。 万劫不复。 没有人会来救她了,也没有人会代替她照料她心爱的孩子们。 玛丽咬住了嘴唇,她跪在潮湿阴冷的地板上,仰望天上一轮明亮黄白的月。 ——母亲,我做错了么?难道我选择错了么?我是法兰西的王后。我的孩子们是法兰西的王族。我们对法兰西负有责任,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吗?! 透明的泪水再度顺着充满皱纹的眼角淌了下来,玛丽闭上了眼睛。 清晨。狱卒走进来为她换上一件白色的薄袍。 玛丽苍白的脸孔十分镇定,她的嘴唇骄傲地紧闭着,表情极其冷漠。在去往刑场的路上,她挑战似的笔直坐在囚车里的长凳上,就好像是坐在王座上一样。 在城市中心的路易十五广场——现在改名叫作“革命广场”了,成千上万民众等在那里,他们要目睹这百年不遇的处死王后的场面。那可怖的断头台就耸立在广场高处,旁边是一尊新塑的自由女神像。 囚车停在断头台前,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讲话,更没有人胆敢发出一声辱骂。 王后从容地踏上断头台的台阶,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遥远的天空。 一位牧师走上前来。他对玛丽王后默默地行了一礼。 “您可以祈祷了。”他说。 他递给玛丽一本圣经。 一片小小的白色在圣经发黄的夹页中闪了一下。牧师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玛丽看到了那张字条。读到了上面写的字,她全身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开始了祈祷。 玛丽的声音很小。在她祈祷的时候,等候在一边的刽子手有点恍惚,因为他似乎听到,王后口中念诵的并不是上帝的圣名。 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桑格尔斯。 临刑前的最后一刻,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流出了眼泪。但那并不是悲伤绝望的泪水。那是欣慰,是释怀,是离别前的无所牵挂。 看到圣经里夹着的这张字条,玛丽的唇边露出了微笑。 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那个男人终于得到了她的心。 死刑之后,玛丽的尸体被木轮车推走了。围观的人群逐渐地散去。一个士兵突然慌张地跑到执行军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军官的脸色变了。 王子和公主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但是两边监牢的大门都被无声无息地打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惊动任何守卫。他们似乎从空气里蒸发了一样。 为逃避责任,负责守卫的军官重金贿赂了医生,说姐弟二人突染恶疾而亡。 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 波旁王朝最后的血脉,玛丽王后的两个孩子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 大革命之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成立;之后,拿破仑建立了法兰西第一帝国;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流亡到布鲁塞尔,在欧洲各国的支持下复辟了波旁王朝。然后又是革命,再然后是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法兰西第二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 一七八九年之后,法国总共经历了四次大规模的革命,两个帝国,两个王朝,三个共和国。法兰西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一个政治哲学的大实验场。 新的政权取代了旧的政权,然后再被更新的政权所代替。把前人送上断头台的人们最终也被后人送上了断头台,浸泡在血液里的铡刀一刻不停地喀嚓、喀嚓地响。不断地杀戮,不断地流血。昔日的繁华早已消逝,法国人民渐渐习惯了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但是这世上毕竟有桃源。有不被愚蠢的战争和杀戮所污染的仙境。 此时距大革命已经过了十年,在法国西北角的布列塔尼半岛上,桑格尔斯的王座前迎来了两位重要的客人。 左边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金色鬈发垂落双肩,少年神情刚毅,表情严肃,却有一对迷人的水蓝色眼睛。 少年的腰带上斜挎着宝剑。他恭敬地对桑格尔斯行了一个大礼。 “属下宝剑骑士见过国王。” 波兰曼尼垂手站在他身后,他看着年轻的宝剑骑士,苍老的脸孔上闪现着骄傲的光辉。这是他辛苦培养了十年的宝剑骑士,比死去的尼古拉斯优秀,甚至比他当年一手造就的费森还要优秀。少年一点儿都不像他那热衷修锁的软弱父亲,他有着母亲的美丽,有着母亲的坚强。 ——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不再是路易。你的名字是卡瓦利尔·德比,我神圣黑暗王朝的宝剑骑士。 桑格尔斯微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他的目光转向右边的女孩。 女孩二十五六岁年纪,同样是一头耀眼的金发,还有一张与玛丽极其相似的脸。 她看着对面这个眼神灼热、勇猛刚毅的男人。十年之前,就是这个男人亲手把她从阴暗的牢狱里抱了出来。 从那一刻时起,她的心就已经是他的了。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太久了。 她侧过头望着眼前的宝剑国王。 对方有着深色的头发和胡须,看起来如上古的魔神一般威风凛凛,完全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她不怕。她的名字是玛丽·特蕾莎,她是坚强的玛丽王后的女儿,是伟大的奥地利女王、神圣罗马帝国女皇的外孙女。没有人有任何权力凌驾于她之上。 她微笑着上前一步,看着对面王座上的男人。 “您的邀约还有效吗?” 桑格尔斯一怔。 ——你会成为法兰西的王后,整个世界的王后,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这座城堡的女主人。 宝剑国王笑了。他对女孩伸出了手。 玛丽上前一步,毫不犹豫把自己小小的手掌放进对方宽厚的掌心。 那是安全,是温暖,是永恒的归属,是她一生的幸福——不,她已经不会死去了。她会和这个男人一起,和自己的弟弟一起,在法国最西边的半岛,在这座海边的城堡中,在他们的世界里,快乐地度过永恒。 玛丽无怨无悔。 布列塔尼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宝剑王后。 从这一天起,走廊尽头那间不允许进入的房间就被一把金钥匙永远地锁上了。 尾声 这是很多年之后一个晴朗的夜晚。 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以南,罗克森湖水波光点点,朦胧的月色静静地洒在荣城教堂后面的墓地上。 那里竖立着一块新碑。 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 1755年-1810年 罗莎把手中捧着的一大束白玫瑰轻轻放在碑前。 费森伯爵终身未娶。 大革命之后,他一个人回到了瑞典,效忠新继任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四世。十年之后,由于王储的突然死亡,费森以莫须有的弑主罪名被告上法庭。随后他在动乱中被一伙不明就里的愤怒暴民杀害。 第二年,他的案子被重新审理,费森回复清白之身。他的家人把他重新安葬在荣城教堂后面的墓地里。 在捡殓他的尸骨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张古老的纸牌。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就随手扔在了一边。后来有好事者捡到这张牌,有人认出这是一张古老的、用来占卜的塔罗。 小阿尔克纳【宝剑九】 画面上是一个白发的老人从中夜惊醒,掩面痛哭。 宝剑九表示人世间最深的恐惧与绝望。正位含义是失去所爱的人,逆位含义则是中伤的流言。 人们觉得这是张不吉利的纸牌,于是很快就把它扔掉了。 罗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块崭新的碑石。 ——罗莎小姐,现在我可以请您喝杯酒了么? 男子带笑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畔,他深邃美丽的深色眸子狡黠地看着自己。罗莎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已经过去了,布兰黛斯伯爵夫人的午夜沙龙已经不复存在,凡尔赛的歌剧院也不存在了。连一派繁荣昌盛的法兰西都几乎葬送在了战火与硝烟里,更何况是那个人? 罗莎睁开了眼睛。 仿佛多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她一个人在不知名的墓园中奔跑着,寻找着并不存在的玫瑰花,然后终于在夜幕下迷失了方向。 当她抬起头,在明亮的月色下,她看到了对面那个突然出现的金发男孩,他身上的礼服是淡金色的,颈上系着的丝巾是深紫色的。 男孩身上早已闻不到昔日那股不自然的香水味道。当年墓地里的那个金发天使在罗莎眼前重现。他未戴手套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没有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你恢复了?” 没有任何惊诧,女孩淡淡开口。 “因为我把它摘了下来。” 男孩掏出怀中一个紫色天鹅绒的小盒,打开,里面一枚精致小巧的银色指环,因为年代久远,表面已经蚀暗发黑。 “我终于解开了自己的束缚。”男孩说。 罗莎原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这个人。但是当她再一次看到他,看到那只熟悉的戒指,看到对面那双摄人心魄的紫色的眼睛,她的心再次乱成了一团。 “所以你自由了。” 她强作镇定,把脸扭了过去。 但是男孩迈步上前,把她的脸轻轻扳了回来。他看着罗莎的眼睛,然后说出了那个罗莎认为绝对不可能从他那里听到的字眼。 “……自由,然后才值得拥有爱。” 他轻触她的唇。 持续了一百年的不死之吻。 起风了。 墓碑前的白玫瑰在风声里拼命摇动,发出簌簌的声响。就好像费森还活着的时候,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他眨动着一双狡黠的深色眼睛,放声取笑着这对别扭的恋人。 罗莎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她回应着加米尔的吻。 十字弓第二部背叛者月 完 附录 十字弓大事年表 1755年 9.4 汉斯·阿克塞尔·冯·费森出生在瑞典斯德哥尔摩。 10.24 罗莎贝尔·克里斯汀·拉密那出生在英国伦敦。 11.2 玛丽·安托瓦内特出生在奥地利维也纳(当时为神圣罗马帝国首都)。 1755年-1760年 加米尔被【塔】变成吸血鬼,随后成为拉托尔庄园副侍卫长。 1760年 爱玛夫妇葬身巴黎。 1761年 春拉密那家族去巴黎扫墓。罗莎六岁,第一次遇到加米尔。 1769年 西里尔·拉密那出生在伦敦。 1770年 5月 玛丽十四岁,嫁往法国成为太子妃。 6月 菲尔逊十四岁,在私人教师波兰曼尼的陪同下开始旅行。 1771年 十六岁的罗莎 成功通过家族考核,在祭坛前宣誓拿到代表家族荣誉的十字弓。 同年夏,三个女孩,玛丽、让娜和妮可,在布列塔尼与宫廷狩猎队伍走散,来到宝剑国王的城堡。 1774年 1月 罗莎被派往巴黎查访圣杯,结识刚刚旅行至巴黎的费森伯爵。 1.30 凡尔赛歌剧院假面舞会。罗莎遇到加米尔,费森遇到玛丽。 2.15 狂欢节焰火,德·蒂利伯爵自杀。 4月 罗莎与加米尔合力铲除拉托尔庄园。罗莎成为了【月】,加米尔成为了【塔】。 之后罗莎开始沉睡。 5.10 路易十五因天花病逝,路易十六仓促即位。玛丽成为王后。 1775年-1782年 北美独立战争。路易派兵支援。 1776年 7.4 北美大陆会议通过《独立宣言》,宣布十三个殖民地独立。 1777年 4.26 十九岁的吉尔贝·拉法耶特首次前往美国。 1778年 12.29 玛丽长女,玛丽·特蕾莎出生在凡尔赛。 1780年 3月 拉法耶特再次前往美国,在独立战争中获得极高荣誉。 11月 玛丽的母亲,奥皇玛丽·特蕾莎去世。 1781年 9.28-10.19 约克镇战役,法美联军全线胜利。 10.22 玛丽长子,路易·约瑟,王太子诞生。 1783年 9.3 《巴黎合约》在美国大使富兰克林和拉法耶特的共同促成下签订。 11.21 史上第一只载人热气球升空,沉睡中的罗莎被礼炮声惊醒。 【权杖】与【宝剑】召开最高会议。费森从美洲回到法国。 1784年 8月 拉法耶特出访美国,最后一次见到华盛顿。 1785年 3.27 玛丽二子,路易·夏尔,诺曼底公爵出生在凡尔赛。 6月 热气球飞行员罗泽在英吉利海峡试飞时遇难。 8月 博马舍《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在小特里亚侬宫上演。 1786年 项链事件。玛丽王后身败名裂。让娜自杀狱中。 玛丽二女,玛丽·苏菲诞生(一年后因肺结核夭折)。 1788年 10月 费森回到巴黎。 1789年 5.5 三级会议召开。拉法耶特作为贵族代表出席。 6月 会议无果,第三等级将三级会议改为“国民议会”,自定宪法。 6.4 王太子路易·约瑟死亡。路易·夏尔成为王储。 7.9 巴黎妇女游行。 7.14 巴士底狱被攻破,法国大革命爆发。拉法耶特任国民自卫军总司令。 10.5 妇女游行逼近凡尔赛。第二天王室在人民的押送下永远离开了王宫。 1791年 6.20 菲尔逊协助法国王室出逃,失败。 7月 拉法耶特率领国民自卫军武装镇压群众游行,从此遭民众唾弃。 8月 制宪会议通过拉法耶特起草的《人权宣言》。 9月 颁布法兰西第一部宪法。 10月 拉法耶特辞去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 1792年 2月 费森不顾危险偷渡巴黎,最后一次见到玛丽。 3月 奥皇利奥波特突然去世,其子弗朗茨即位。 4.20 法奥战争爆发。拉法耶特任中路军指挥,失败。 8.6 马赛人进军巴黎,血染王宫。近千瑞士护卫殉职。 拉法耶特前往美国避难,却在奥地利被捕,关押长达五年。 9.21 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成立。 1793年 1.21 路易十六被判处死刑。 10.16 玛丽王后被判处死刑。 1799年 11.9 雾月政变。拿破仑夺得政权。 1804年 12.2 法兰西第一帝国建立。 1806年 拿破仑的“莱茵联邦”逐渐取代了神圣罗马帝国。 奥皇弗朗茨二世在拿破仑的压力下被迫解散神圣罗马帝国。 1810年 6.20 在策划王室出逃事件失败十九年后的同一天,费森被暴民袭击身亡。 1811年 春罗莎与加米尔在费森墓前再度相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